大家晚上好，今天和大家聊聊卡尔维诺，这个名字在中国小说界也是很红的，很多文青和小说评论家很愿意挂在嘴边上的一个名字，因为和一般的小说作者读起来不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就说不太清楚了。我试着给大家解释一下，不过弯子会绕得大一点儿，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可能会注意到我在讲西方小说时常用的几个词，资本主义、欧洲中心、文艺复兴，这几个词的确是理解小说几百年来发展的几个关键概念。但希望大家注意的是，欧洲中心是相对世界其它地区来说的，当我们审视欧洲这个概念，它也不是完全同一的，而是具有非常复杂的传统和价值观念。从当代小说来看，我们所熟悉的主要是英国和美国小说传统，而对传统的天主教地区，也就是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由于语言、文化和传播规模的原因，了解不多。虽然当下意大利文学影响不大，但大家不要忘记，这个国家毕竟是文艺复兴的发起之地，对于整个现代西方文化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了解意大利的小说不仅能够看到一种与英美有区别的小说风格，而且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和反思资本主义对小说这个题材演化的影响。
谈到文艺复兴当中的意大利就不得不谈重要的文艺复兴三杰，但丁、彼得拉克和薄伽丘。可以说这三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从中世纪向现代主义的过渡性人物。但丁的《神曲》以恢宏的气势和伟大的构思重新构建了神圣与世俗、高尚与卑下，道德与伦理之间的关系，通过向人们揭示不同行为在天堂和地狱中的回报和惩罚，为人们整理出一种新的生活秩序，彼得拉克以其温婉、节制和丰富的笔法，将众人从中世纪的禁欲和无知当中唤醒，用自然、友情和爱启迪人的心灵，薄伽丘则以戏谑而生动的笔法，向人们展现出意大利社会当中随着资本主义崛起产生的一系列思想、行为和诉求的变化。可以说这三个人最早为西方人勾画出资本主义生活的美好愿景。然而、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经济和政治力量中心转移到英国和美国、清教逐渐取代了天主教成为西方世界影响力最大的宗教、殖民活动和全球化取代了本土资本主义，意大利文学当中的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主题也被逐渐遗忘了。
从卡尔维诺身上，读者，特别是西方读者能同时发现文艺复兴三杰的某些特征。首先是一种强烈的思想贵族气质。但丁等三人都出身于中世纪的上层社会，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民众持一种俯瞰的态度，作品带有强大的启蒙性。读《神曲》的人都会被主人公、行路者但丁和维吉尔身上那种逼人的书卷气所打动，彼得拉克虽然显得亲民，但其《诗章》中体现出特有的知识阶层的感悟与洞察力。薄伽丘虽然语出不羁，但在字里行间也表现出不凡的知识与见识。而这些特征在当代小说中都渐渐消失了。当代欧美小说平民性是最重要的特征，主人公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物，都必须表现出一种平民视角，不能高高在上，以精英姿态示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小说的第一要务并非启迪，而是引发读者的共鸣，甚至巩固读者的人生观。简单地说，是为了让读者感觉良好。（feel good）即使一些以末日为题材的“废土小说”，也体现出亲情和人性在巨大道德冲突中的力量，让读者有机会加以认同。作品往往植根于西方社会生活，表现一种固定的社会关系，发掘那些读者熟悉但没有注意到的内容加以表现。而在卡尔维诺身上，这种内容显得无足轻重，他很少写当代社会，而更醉心于幻想一个属于少数精英主义者的时代，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和所处时代隔绝的，像个圣人、智人一样穿行于身边的环境里，通过人物的讲述，为我们创造一个与当代世界平行的理想世界。他不会纾尊去表现一些属于世俗的人际关系，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更容易发现人与人之间因为思想和观念不同产生的距离感。阅读卡尔维诺让我们发现世界当中属灵的一面，让人逐渐摆脱自己生活当中惯性，对自己的历史责任产生一种新的认知。
其次，卡尔维诺令我们重新审视人与世界的关系。当代资本主义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人越来越从属于大机器生产机构，商业化的普及让我们习惯于获得一些唾手可得的二手经验，而无孔不入的大众媒体又为我们打造出太多偶像、似是而非的审美标准和行为准则。当代人在很大意义上生活于惯性之中，既不习惯于思考，又不善于观察与感受。卡尔维诺则善于创造一个环境，让人们远离这种意义生产的结构，不得不重新依赖自己的道德判断和审美体验。
最后，也是他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他对世界的态度。马克恩韦伯有一本书名叫《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这是一本特别值得读的书，不仅对于教徒如此，对每个生活于资本主义世界的人都有意义。韦伯认为，新教徒觉得自己在一生中努力工作，是对于上帝的荣耀，死后就能进入天堂，因此将这种信仰转化为对于职业的神圣态度，与之相对的，就是对于自己生活的禁欲主义态度反对生活中的享乐，并将财富和成功作为生活的唯一目的。资本主义正是在这种新教伦理的推动之下才产生了质的飞跃，在几百年间令社会积累了巨大财富并取得了极大的科技进步。然而，这种进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人与人之间生活标准趋同，对于消费、财富的追求和对正常欲望的抑制将人异化为工作的机器和社会生产的奴隶。卡尔维诺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人性发展更加充分。用他在《美国讲稿》第一讲当中提出的概念来说，就是”更轻“。这种所谓的轻，按照他的说法，
”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
在他的作品并不表现强烈的冲突与对抗，也不会让主人公背负更大的道德枷锁，追求更加宏伟的人生目标，而是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他也继承了意大利文学中标志性的轻松与幽默，举重若轻地给人们讲着故事。
接下来我们就以一家糕饼店的盗窃案这个短篇来加以说明。
作品很简单，读来轻松有趣，讲的就是几个人去偷一家糕点店。但写得非常生动活泼，即使透过翻译也能感受到卡尔维诺轻盈的笔触。作品当中的三个小毛贼，着墨不多，但都写得活灵活现，令人忍俊不禁：机灵鬼长着黄眼睛，圣婴是个大头，乌奥拉长着忧伤的脸，天生就是个放哨的命，穿着考究，还打着领带，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所谓文字张力，三个看上去可笑的毛贼，要去偷一家糕点店，其中一个穿着考究，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不下于出席一个晚宴，作者通过短短几句话，毫不着力地完成了对这件事情内在矛盾的表象化。）
接下来圣婴爬进糕点店，闻到了香甜的味道，他感到“一种焦急的激动、一种遥远的温柔。”
接下来，作者一句话点出了这三个人看似荒唐行为背后的逻辑， “他有好多年没像应得的那样吃上一些甜点了，也许从战争 前开始。” 人的欲望受到了抑制，自然要找到一个出口释放出来，卡尔维诺准确地捕获到了这个故事的卖点，接下来，一场黑暗中的感官盛宴就开始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去给德里托开门。突然，他的手缩了回来，心里感到一阵恶心，他觉得手指触摸到一个又柔软又黏糊的东西，很像是个海生动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手上滑溜溜又湿乎乎的，就像碰到麻风病人糜烂的肉体，滑腻得令人心里发麻。他觉得手指间好像还夹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像是瘤子，可能还是毒瘤。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眼前依然是沉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两眼一片黑，鼻子却能闻得到气味。他终于明白，他碰到的并不是什么动物，而是甜美的蛋糕，手上沾的是奶油，指间夹住的是一只蜜饯樱桃！他赶紧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继续向四周摸索。触到一个结实而又柔软的东西，表面有薄薄的一层细颗粒。啁！这是油炸煎饼！他一面不停地摸索，一面把煎饼整个塞进嘴里。“嘿！”他不禁惊奇得叫出了声，因为发现饼里面还有果酱。这地方太棒了，无论把手伸到哪里，都会摸到各式各样的糕点。
我们知道人类对于甜食的欲望是自儿童时期开始的，而这种欲望在我们成人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压抑，父母（包括我自己在内）会以种种借口控制孩子食用甜食的数量，而我们的社会也会以各种方式提示我们甜食对健康的危害（糖尿病、肥胖等等），但这些都不能打消人类对甜食的诱惑，卡尔维诺在这个故事里不仅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甜食的美味，更将它当成了一种罪恶的本源。斜体部分读起来让人觉得有些不适，但这正是这一段的高明之处，在黑暗中，在甜食的吸引之下，圣婴逐渐突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忘记了危险，成为了欲望的奴隶 。
随着越来越多蛋糕被发现，原本还拥有理智的机灵鬼也加入到吃蛋糕的行列中，作者很灵妙地写出了人面对甜食欲望时的那种不加掩饰的贪婪
他陷入了狂热的境界，简直不知道如何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竟然找不出把所有的蛋糕都尽情享用一番的办法。现在，他索性趴在桌子上，把许多蛋糕压在身子底下。他真恨不得扒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倒在蛋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再在上面翻几个筋头，永远也不离开。
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了在外面放哨的乌拉奥，因为不能加入这场免费的盛宴而失望不已，最终脸上挨了一蛋糕，却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这个故事因为巡警的到来而达到了高潮，巡警不仅没有抓贼，而是一起加入到这场偷食活动当中，最后三人安然无恙的逃掉了。故事以圣婴和自己的女朋友吃粘在自己身上的蛋糕作为结尾，带有浓浓的性意味。
读完以后，也许有读者会觉得愤愤不平：“难道这三个小贼不应该受到惩罚吗？警察叔叔玩忽职守了，他们怎么能吃那些蛋糕呢？”当然，with due respect您说得都对，卡尔维诺应该让三个盗贼被关进监狱，每个人三十天，然后各罚几千里拉，凡是偷吃蛋糕的警察都应该付钱并罚他们到店里打扫三天卫生，并在自己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我是贪吃鬼”。这样才是个好故事，是吗？
但我猜测卡尔维诺听到这样的批评，也说会说：“那是法官或者中小学老师的工作，不是小说家的工作。”这个故事的价值不在道德层面上，而是在人性和欲望层面上。作者敏锐地抓住了一个核心环节，就是战后那个时代因为物资匮乏使人们产生的渴望，作者突现出了这种渴望，并肯定了这种人性存在的合理性。换言之，如果你是那个警察，你想不想（注意不是会不会！）加入到这场美食大餐中呢？这种被制度和规训所压抑的人性，就是小说家在不断寻找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偷蛋糕店象征着人生中的冒险之旅，正是在这种冒险中，我们有机会正视自己。
“有什么用？”也许会有人说，“让那三个白痴甜死吧，我反正是不会玩命吃的。”说实话，我也不会，卡尔维诺的小说没有什么道德示范价值，读他的书不会让你变成守法公民或者节食标兵，但他会教给你诚实地面对自己，发现那些被种种世俗观念尘封的人性，让你对自己的一生有更深刻的认识。
举个反例吧，一个人得了糖尿病，每天测七遍血糖，什么都不敢吃，守着一杯白水或者所谓营养餐，一点点衰弱下去，营养不良，精神萎靡（不吃糖会导致抑郁），忧心忡忡，社会中这样的人其实很多的，他们的人生被科技所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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