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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章

作者: 294af09a07b2 | 来源:发表于2017-07-23 15:16 被阅读0次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章

    2015-02-18 12:3937

    二十

    雨后停歇了四五天,天色就越来越暗,黑灰色的云整日笼罩着天空,给较高的南堡子北堡子戴上了一顶无边无际的大帽子。黑云随时会变得更黑更暗,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就会洋洋洒洒下起来,连着下个一天两天之后,又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渐渐停住。有时候刚刚收拾家具做事,还没有拉开架势,蒙蒙细雨又飘飘而来。起初人们还在避雨,到后来眼见已经没有彻底停歇的希望,就冒着细雨做事。生活不能因天雨停止。上回大雨后水毁的道路还没有完全恢复好,后来停歇无常的小雨就使得道路恢复的事被拖了下来,进镇的五条道路除了经上店到富平的因为道路一直在山岭上盘旋没有大的毁坏之外,其他四条道路都被冲垮需要绕行。会馆区和各大车店开始时等待了许多客商,后来越等越没有真正晴朗起来的希望,就在雨中上路,所不同的是赶牲畜的人不是在前边拉着牲畜走,而是在旁边招呼着牲畜安全前行,时不时还要推着牲畜或者用肩膀顶着牲畜通过。就这还是有牲畜滚落的情况发生,这些受伤的牲畜身上的货物在找就近人家存起来,牲畜请来兽医诊治,严重旳只有退到镇上边治疗边等待。镇上有不少老窑洞都漏水,尤其是一些老作坊,几十年上百年被手推车碾压被牲畜踩踏被雨水冲刷,好些窑洞用红砖箍的窑洞圈子都裸露出来,在连绵不断的霖雨之中都漏水或者透水。最严重的是那些下梯子窑,门口拦挡不严或者随风飘进来的雨水在窑洞里聚集,不时需要往外排水,人们端着笼盆提着潲罐毛肚子罐一回回往外澈水,时间长了不免嘴里就都都囔囔。都都囔囔老天好像是听不见的,自管自的下着不紧不慢的雨,叫那些澈水的婆娘们的都囔声越来越多。多也没有用,做了饭招呼一家人吃过饭,就不断地盯着脚底下聚水的那个坑,一见有满溢的情况,立即往盆或罐子里舀。孩子在家的会招呼孩子去干这种事,有磨磨蹭蹭动作迟缓的,女人的声音里就有了一些不耐烦,骂人的话就出口而来。孩子们就在骂声里去有一搭没一搭的澈水,不时翻翻眼看看门外阴沉沉的天空,心里是一片没来由的焦躁。下梯子窑就是诗经里说的“陶穴”。陶复是指平地上依岩顺坡修建的窑洞,而陶穴则是就地挖下去,再以原地土石作成楦子,在楦子上用砖箍成窑洞,然后将做楦子的土石挖出来就成了窑洞。还有一种情况是依岩依坡挖进去先去掉窑洞里的土石,再贴着已经挖好的窑洞壁用砖箍好窑洞。前一种是明箍,后一种是暗勥。这两种建窑洞的方式都适应于经济上不够宽展的情况下的建窑工程,进这样的窑洞需先下两至三个台阶,人员进出尚且可以,牲畜进出就有许多不便。这种窑洞的共同缺点是采光不好,窑里常年处于灰暗之中,到窑底没有灯光是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些窑洞一般是作窑或者是牲畜窑,只有一些家境贫困的家庭还住在这样的窑洞里。正因为家境不是很好,家中的男人是不多说话的,家里日常管理的事都是女人的事。女人因男人不能做一份高匠工的活路,就不会像那些家境较好的女人去兢兢业业的伺候男人。男人本来就因拿不回更多的银钱以供家用,整日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也没有指望得到女人十分的敬重,再加上女人时不时的唠叨,男人索性回到家里再也不开口不说话。女人说男人说多了也觉得不好,就转而说孩子,于是孩子也就没有安生的时候,坐卧都是不是,干什么也都不顺眼,在女人数落几回后心有不服偶尔也偷偷还嘴,热的女人火起,拉起扫炕的笤帚就扔过去打在孩子的头上。孩子一生气跳下炕冒着雨扬长而去,女人的骂声于是又高了八度,这时候是什么解馋骂什么,怎么结实有劲骂什么,反正孩子已经听不见,男人或者不在家或者在家也装睡觉绝不吭一声。其实,女人嘛的不是孩子也不是自家的男人,她骂的因当时日子是贫穷,是绵延不尽的清苦,是看不到希望的生路。穷人家的孩子很难享受独处的宁静和乐趣,有时间就会吆五喝六的聚集三朋四友在一起找乐子,因为他们在清苦和谩骂之中长大,觉得只有在有朋友陪伴的日子里他才快乐和安全,所以他一生都在寻找群处的喧嚣。富足家庭的孩子在健康的环境之中长大,自信而有理性,独处时想心事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独立思考并早早学会运用自己独处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需要朋友时他自会带着自己独有的眼光和分辨力去交朋友。所以这些孩子的性格里就有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冷静和取舍,不会见到利益就上见到人就交,对于生活的选择性成长他们早早就完成了,由而他们的一生应该是早早就上了一个看不见的台阶。这都是题外话。那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镇上很少的家庭没有遭受雨水的烦恼,镇上的女人很少没有抱怨过雨水的肆虐,住下梯子窑的穷人家的孩子很少没有被自己的母亲谩骂,这些负气跑出家门的孩子聚在一起学抽大人们的旱烟,用石子做着狼吃娃的游戏,抓子赌输赢。有年龄稍大的孩子就用偷偷攒起来的零钱赌博。一些作窑和草料窑就成了他们的天堂,不到肚子饥肠辘辘他们是不会回去的。即使是回到家也是关闭着耳朵闷头吃一碗饭,一个转身不等女人们的数落再有起伏就又不见了。早来的秋雨制造出一个冬天的境况,人们除了做场和窑上的事就猫在家里想心事,只是此时此刻少了对年节喜庆的筹划和对来年生活的希冀。日子一天天都是一样的,没有说过罢一个年头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所谓崭新的开始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另起一行,并不代表世界对每一个人的生活有一个不一样的更新。这些道理人们不会不懂,年复一年的过年,但过完年的重新开始往往并没有带来全新的状况,为庆祝新年燃放的爆竹碎屑还没有来得及扫尽,生活的重轭已经压在人们的肩上,不觉得比去年更轻。但已经习惯了的过年总是一种喜庆总是一种希望之火的从新点燃,总是算挨过了一个旧年的岁月。从一定意义上说,与其是在庆祝一元又始万象更新,不如说是在庆幸过去的终于是过去了,没有更多的灾难降临,肚子里或好或不好的食品维持了生命,身上或暖和不太暖的衣服总是没有生或者死的考验,一切到底是结束了,新的一年还有一个开始,开始了新的一年再说。人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过年尾开始新的一年。但是此刻不是年尾,此刻只是一场看似没完没了的霖雨,没有有关喜庆的筹划没有一个新的开始在等待,没有爬上一个长坡后该有的短暂的休憩和喜悦,有的只是将车子拉到半坡上遭遇泥泞与滑坡堵路的霿乱。小镇上经历了一场沉闷的秋雨。

    秋雨淅淅沥沥洋洋洒洒的时段里,镇上制陶人的生活也被扯得有年没日头。晾坯场上不能做活,作窑里有限的空间只能作一批坯子就单单等着晾到一定程度,这期间就只有做一些供作的辅助活计,辅助活计做完时就只有静静的等待,等待一批坯子晾晒到位以后再转轮子制坯,慢条斯理的程度就像停停歇歇断断续续的秋雨,沥沥拉拉没完没了。匠工做事是有节奏的,一招一式都是在长期的保质保量双重要求下锤炼出来的快捷。如此状况下的慢悠悠倒使得不少人不适应。坐上轮盘还没有来几下,手脚还没有展开活络,正在寻找一中极佳的状态时,紧紧巴巴的场地上已经摆满了坯子。搓搓手歇下来喝茶抽烟拉闲话。就在这云遮雾罩遍地流水四路绝塞陶人与农人都抽烟喝茶扯闲话的时段里,一些谣言又一次弥漫了山镇,象浓云密布秋雨淅沥一样,谣言是东西社的人们惶惶不安。民众对谣言的识别力从来是比较低的,一是宁信其有,所谓无风不起浪,有个影影划个笼笼;一是事情就是传说的这样,这就是真相。其实,谣言常常是一种虚像,只有制造谣言的人知道谣言所指的事物;谣言在传播之中是在不断的加工和合理想象之中进行的,距离事实真相已经十万八千里,但谣言就是这样具有魅力和杀伤力。第一时间知道好像决定一个人的地位和人气,在传播之中往往是争先恐后,相互辨识相互澄清,最后是什么也说不清什么也辨不明。但谣言就像长上了翅膀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之中飘摇蔓延,犹如漫山遍野的地衣(地软)和绿苔,雨来三天就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一层一层一把一把的。谣言归结起来有几类:一是东三社不行了,雒武不敢出面领头闹事,手里有枪杆子却缩在堡子里,西八社上碗窑不去制止,人家碗窑上了不说,还组织社火上门来挑衅,雒武也不敢抻头;二是西社西堡子已经修好,窑神庙已经重修,里的街市已经有三件杂货部开业,清凉寺骡马大会虽然没有兴起,迟早会兴起;三是韩有鱼韩有粮弟兄父子三人在西社明显理亏情况下失了性命,虽然给与了经济上的补偿,至今没有见主事人家或者主事人家族的人上门来说一句话,不要说是赔礼道歉,就是说上门来看望慰问都没有,已经失了里社之间处理类似事情的分寸;四是西社后面还有大动静,近一段时间会社里不断有人进出西堡子,联系十分频繁,必定有一场震动全镇的事情发生。是什么事情说不清楚,但这件事情肯定事关全镇所有人的生活。五是西社任四是西社第一个出资开业的行户,三更半夜被土匪点了天灯,为什么东社那么多行户那么多有钱人没有被抢劫,单单抢劫了西社一个积累不那么丰厚的唯一行户的家,手段极其残忍,使任四成了镇上若干年来唯一被点了天灯的人。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有人私下有交易?人命关天,是什么人在搅乱局面?六是东社人有钱有势,征粮派款常常能够及时完成,西社人穷就要坚持到底,要与套匪干到底,东社人不干西社人自己干。穆举人已经得到军队上的大力支持,拉回枪支弹药,一旦与套匪有一个交代就要与东社讨个说法。不要说三行不乱,不要说过去的历史里有“贞观分嗣”的历史,就是在今天也要改改凡事东社的意见为主导意见,凡事都要仔细听听东社富裕人家尤其是梁家几大掌柜的话音。西社要兴起自己的街市,要有自己的行户,要全面上适应市场的陶瓷产品,全面振兴西社陶瓷生产一直走不出的窘境。最后是悄悄话,穆举人要发威,雒武和东三社的富户都要注意,不要撞到枪口上云云。谣言完全脱出了西社要上碗窑尔后窑炉倒塌,有人看见在雨中有人影在后来倒塌的窑炉上方改水路等一些小事,直接指向是东西两社之间或者穆举人与雒武之间的问题。一种强烈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凉飕飕的在潇潇秋雨中漫延开来,一种从来没有过得惊秫压抑着小镇,使得人们再入睡之前都要再次去看看仓库和牲畜窑的门锁,最后再看看天窗是否关好,会不会有一只眼睛在黑暗之中观察着自己。孩子们在大人情绪的感染下早早静悄悄的躺进被窝,竖着两只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风声雨声,在风声雨声之外寻找异样的响动。时间长了,眼皮耷拉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紧张等待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私下切切嘈嘈的传播着病毒,出了门不是低头不语就是两只眼睛警惕的来回梭巡,总怕自己会在一瞬间降临的灾难面前没有保持警觉而失去了什么。明确的目标或者明确的任务,使得人们能够凝聚全部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或者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以最小的支出获取最大的回报。而不明确的情况或者难以明了的情况只会使人愁眉不展担惊受怕。镇上人从大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生活在了一种自然和人为的双重困境之中。

    夜幕在淡云遮盖的山岭之间早早落下。母亲在昏睡之中度过了两天。父亲雒秉顺头顶稀疏的头发有点凌乱,眼睛里已经是血丝遍布,但还是不离左右的伺候着老伴。从让儿子管了矿上的事情开始,陪伴老婆的事情就成了雒秉顺的日常事务。老婆病重以后,雒秉顺更加上心,有关老伴生活起居一应事情都做的顺顺溜溜。尽管儿媳妇梅瑞卿是个聪明贤惠的人,一应事情早已经有个筹划,但临近母亲身边的事雒秉顺还坚持亲历亲为,仿佛缺了这个环节自己就没有尽到责任一样。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在自己的心灵上点下了一颗种子,就会用一生的时光去照料它生根开花结果,哪怕这颗种子在其主人倾尽一生心血之后还没有结果,这都是无怨无悔的事情。世上的种子并不是每一颗都会发芽。世界上的心愿并不是每一个都有实现的机会。但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回,而且每个人都是单程票,来啦又去了,去了就没了。尽管有千古帝王都在企求长生不老之药,事实证明没有一个人能够称心如意。富有天下的帝王尚且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老百姓又有谁敢去奢望哪?雒秉顺知道,老伴从遥远的凉州回来,她人生最最艰难的时段已经过了。她在短短的时段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足以写一部有关一个坚强的女人的故事。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在经历了人生最为难舍难分的生死离别之时,能够挺身而出自己接过传递薪火寻找生存希望的任务,将个人生死完全放在一个没有任何定数的状态,那是需要多么超强的决心和定力,需要一种多么坚硬的理念和信心。母亲做到了。不仅如此,在度过灾难的时候,亲情的召唤和母性的坚韧又促使母亲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不远千里一路回避着狼虫虎豹的窥视与截击,忍受着饥肠辘辘的折磨,一路风餐露宿回到她认定的那个家—也就是在她的心里种下的那个种子的地方,她留存在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天,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与自己亲人的相处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剩余的时间就是争取与亲人的团聚,如果在争取的道路上自己就没了。这本身也就是一种结果,在剩余的记忆里至少还在寻找亲人的道路上努力过,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争取与亲人见面所付出的努力都会与亲人更进一步,因此都是值得的。母亲凭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和追求,因此,母亲人格的伟大与崇高在那历史的一刻已经奠定了。在母亲实现自己愿望和追求的那一瞬间,她的坚强和力量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因此母亲从此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的岁月,雒秉顺知道,就是属于由自己扶帮着她走下去的道路。母亲以自己的坚强给自己的人生点下了一颗坚强的种子,父亲因了母亲的种子又给自己种下了一颗种子,这就是陪伴老伴度过人生剩余的所有时光。在生活诸事之中,而今而后,这件事就最大的事情,其他所有事情与这件事情相比,都已经不是事。几十年过去,雒秉顺在家里照料着老伴的生活,出了门则任由老伴对于天下事情发表意见,自己只是双手插在袖筒里,时不时嘿嘿一笑算是对老伴说辞的回应,从来没有在老伴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是责备或者训斥过她。老伴在回到家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一个能够顶天立地的人了,她在之前的努力之中已经把自己人生的所有能量全面的付出且一点没有节余,她的生命已经处于负的状态。只要她还能够活着,这已经是上天对她独特的施与。雒秉顺不厌其繁,而且认定自己的人生意义就在这琐碎的繁冗里。

    上窑里大炕四周原来的药瓶子药罐子和种种的补药,都被雒秉顺吩咐收走了。别的人他不敢说,封赞化的诊断意见他是听进去了。不管干什么,有担当有度量经历过大事的人值得相信。不是说谨慎小心的人就成不了名医,是他们的对人对事的透视力还没有能够被彻底的净化,他们的道场还不足够的大,因此他们会对事犹犹豫豫缺乏判断,说话吞吞吐吐没有明确意见。这些医生充其量只能治疗小病小灾,只有那些有经历有胆量对世事人情和天地大道理有所感悟的人,才会通通透透的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才会对一个人的病情有一个全面准确的把握和认识。封赞化走后,罗炳顺老汉就把摆放在窑里的各种药品全部清理,只留下封赞化交代的褐红色药丸,每到紧要关头服下一丸。剩下的就是尽力在老伴清醒的时候给她更多的关怀。

    早饭后又下起了小雨,是那种蒙蒙细雨,几乎感觉不到雨滴,但脸上头发上却很快湿漉漉的。听德仓说了煤矿上的事和东社红枪会会员组织训练情况,雒武一句话都没有说,挥挥手叫德仓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雒武觉着有些累。这多年以来都是自己为镇上的事情来回奔波,作为联头范围很广,但却有七分力量都用在了镇上的事情。行户与瓷户窑户之间总是有些矛盾的,但这样一根连接的链条是不能够断开的,所以只有想方设法去弥补和维护。行户与外来贩户之间的矛盾是由来已久的,杭虎一直在坚挺的维持高价位并且不断上涨价格,贩户经常私下偷偷与窑户瓷户协商,直接以高于行户接受价许多但又绝对低于行户批发价的行情在窑户瓷户收了进货,这样就伤了行户的利益,行户对于此类情况是深恶痛绝的。往往酿成群体殴斗事件。有几多回都不得不出面调节打压,总还是没有造成大的人员伤亡。东西社之间的事情是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总在市场的分割和利益的划分。到现在为止,连雒武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当初东西社之间怎么就形成了后来的局面。再加上后来行户都出在东三社,街道自然也就建在东三社,庙宇寺院也都围绕东三社。东三社财大气粗,有里社大事总是扛大头,年节庆典祈雨敬神也都多有东三社出资,几乎每一年的正月十五、二十,八月十五闹社火,东三社的社火从来都是整容整齐,装饰豪华,气势恢宏,动作圆润而流畅,赢得整整喝彩。这全是提前操练,每年有人出资赞助的结果。但就是日积月累的这些事情,造成东西社之间心理上的不睦和长期的较劲。自从套匪事件再次升温,穆青云武举愿意出面承头起事,自己当下觉得有了信心。这么多年下来,二十郎当岁的勇气早已在减弱。如何和睦相邻如何做好生意如何照顾好家人成了他最爱琢磨的事情。骨子里面讲,自己不是舞文弄墨的材料,从其量有心情和精力出来给四乡里做一些事情。要说在这方面还有什么出息还有什么大的想法,他连想都没想过。岁月就是这样过的,没有事情就做自己的事,众人有事能够招呼一下摆平就好,万事和为贵,揭底过日子。天下的事有官府朝廷去管,在镇上这个小圈子有一个相对平和的局面就是乡邻们的福分。但后来他对穆青云表哥有许多不解之处。红枪会作为乡民们自主组织的武装,其主要任务就是保卫乡里免遭套匪袭扰。红枪会的实力与套匪事没有办法比较的,所以主动出击的事绝对是以卵击石。既然知道是以卵击石为什么又要去做哪?多年来穆青云都是赋闲在家的大清朝末年的武举人,除了等待朝廷召唤就是操练刀马功夫管理家业,并未在地方管理中参与事务。与套匪周旋是里社对付套匪的权变之计,并不是官府配合的武装。仅凭红枪会与套匪硬碰硬的去干,说白了就是找死。事前不商量,事后也没有一个交代。死了那么多人,对乡邻们也没有个说法。当年梁三组织五百人多抵抗队伍也没有主动与套匪决战,最后是三年无战事。以这样的例子说服穆青云,到底也没有掏出他的心里话。也罢,梁靖云来回的斡旋已经有了结果,枪和教官已经到位,静听穆青云表哥调遣。看情形他是要分开红枪会,东社的会员他是不管了,只训练西社的会员。也行。东社会员以招呼乡里安全为主,西社有什么想法只管有穆武举定夺。自己也好精心在母亲病重这一段时间照顾老人。雨下得渐渐大起来。自从有了这一场没头没脑的雨,练鞭子的事就停下来了。雒武蹲在椅子上抽卷烟,眼睛无神地盯着院子里雨滴落下时溅起的水坑。回到窑里的梅瑞卿看到雒武的神情,不仅走到跟前搂过雒武的脑袋轻轻地抚摸。梅瑞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凡事总不轻易说出口,但凡说出口的事就成了自己深思熟虑的建议,而这些建议在雒武来说就是没有办法增删的决定。

    “去和梁掌柜说说话,或许好些。”梅瑞卿轻声轻语的说。再大的事在梅瑞卿的语言里都是轻轻巧巧的。

    “也好。”雒武没有多余的话,他知道女人说的是对的。在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商量事情,没有人始终能够站在镇上这个高度来思想问题。梁靖云是一个经多见广的人,也是个胸怀宽广,遇事能够往宽处想的人。

    “去吧。家里没事。有我你还不放心?”梅瑞卿拍拍雒武坚实宽阔的后背说。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人。根子上就是想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经历过饥饿灾难的人还有其他什么相反啊。干上联里的事是众人举荐没办法的事,她知道雒武的心理也就是把联上的事情看成是给乡邻们跑跑腿而已。这么多年过来,她还没有看见过雒武有眼下的这一种无助的状态。以往强壮有力,掌控有方,家业兴旺,仗义疏财的雒武,头一次显得心事重重。雒武并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但也从来不冲动。只要是想通的事,他的行动力永远大于其筹划的功夫。梅瑞卿欣赏这种简单,少了许许多多的猜度与琢磨,多了几分简单与纯净。与父亲相比,梅瑞卿更喜欢丈夫的健康与简单。梅瑞卿转身拿出一把雨伞递到雒武手里。

    “那就赶紧去吧,说不来雨又下大了。”轻盈的话语之中透露的又是一种勿容置疑的坚定。雒武撑起雨伞下了南堡子。

    梁靖云家的门楼正临着街道但又比街道往后靠了两三仗,形成一个小的广场。街道是石头和红砖墁地,小广场是全部的红砖墁地。两边是两排拴马桩,分别还有四处上马石。磬石雕琢的门楼整齐高大但又不显得华丽奢靡,门头上也是磬石卯榫扣合的盖顶,结实大方浑然一体。门前三级台阶早有人洒下一层厚厚的麦草供来人沾去脚上的泥和水。院子里两厢里全都是花花草草,长得非常繁盛。梁老太太就喜欢花草,自从家里的事她不再管时就一门心思务花种草。院子里有时候都有装盛不下个感觉,梁老太太就将分出来的花草送人。天晴的日子,老太太坐在门廊里乘凉,遇到有人经过门口就叫人进院子搬上一两盆花。遇有人客气两句,老太太圆润的脸盘就笑的像菩萨一样。慈祥的叮嘱你:“撖上撖上。花是好东西,能叫人心平气静哩。”老太太种花养花的目的 把花养大养多然后送给别人。

    梁靖云到柜上还没有回来。正房大厅里的中央是梁老太太低矮但却十分宽敞的靠椅。连日阴雨,温度降得厉害。此时此刻梁老太太健硕的身子妥妥当当盛在低矮的靠椅里,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毛毯类的东西,右边脸上是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透射的亮。见到雒武进门就呵呵笑了,还没等雒武叫出婶婶,老太太就开口说话了:“武侄子来啦?这一段发什么财哩,连人影都见不着?”雒武紧紧说:“你看婶婶说的,我还有什么急事紧事?”

    “你妈这些日子咋样?”

    “不见啥起色。大夫也没有啥好办法。发病的间隔是越来越短,人整个冒虚弱,汗冒得就止不住。昏睡的时间也长了,一天倒有少半天是在昏睡中。”

    梁老太太从手边的小几上端起一个盛装点心的小盘子递到落伍面前:“吃靖云从西安城里带回来的,很好吃。”见雒武捻起一块点心吃起来,老太太笑的更灿烂。接着说:“武啊,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你妈。是把灯油已经熬干了。这么多年过来,就是一个健康人都会熬干,不要说经历过大悲大灾的人。你妈是把人世间的苦拢到一起都遭受了。那年月没有办法,咱镇上多少人家都没有了,你说你妈走出去忘了也就忘了,偏偏她又放不下,偏偏又是千里路上孤孤零零一个人黑灯瞎火往回赶,担惊受怕狼虫虎豹的,糟践人哪。回来的那一刻,大悲大喜中没有慑住神,一下子全身心的就放松下来,放下来就收不回去了。你妈是集聚全身心的力量拼在往出走的时候,拼在筹划回来和回来的路上。一个女人,一生有这样的一段遭遇,那何至于仅仅是明明白白在鬼门关里走一周,那就是为了自己的亲人能够活命,把自己的脑袋硬硬生生投进老虎的嘴了,然后等待老虎一口咬下。在老虎没有咬下时,自己又不死心,颤颤惊惊缩回身子,惊恐万状的跑回来。一个人的极限都用完了。你妈在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证明,她是一个女人中的豪杰,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雒武咀嚼的嘴早已经停住,梁老太太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老人擦拭一下脸上的泪水接着说:“人这一生活个人不容易啊。从生到死,几十年的光阴。不要说争争斗斗,就是能够吃饱饭穿暖衣,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到自然死亡,就是十分的不易了。谁知道坡里洼里沟里崖里都有啥哩?坦坦活着,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把人看稀罕些,其他啥啥都不重要。你能把啥带走?啥都带不走。只能带你活这一生的喜悦和感觉。人说人生是假的。人生咋能是假的?人生就是生下来好好做事好好做人,珍惜人稀欠人帮助人护佑人,有能够拉住人手的时候就一把拉住,能扶人一把的时候就牢牢扶住直到他站稳。拉住人手的时候就给人些温暖,拉住了你给人以冰冷,还不如不拉或者叫别人去拉。有没有瞎人坏人?多得是。谋财害命,夺人妻女,断路劫道,设場害人,多了去了。这些人一生使不得安生的。即就是昧着良心消受了,他的后人也不会有个好的结局。骨子里不正啊。不要为啥啥事熬煎犯愁,只做你该做的事情。能做时多做一些,不能够做时少做一些。凡是过得去就行。不可用强,用强就会折。折了就没了,就没了……”。

    说着话,梁老太太头一偏就有了轻轻地鼾声。老年人就是这样,这一长段话说出的是她一生的感悟,但就是这一长段话已经叫她老年的衰弱的生命很累很累。月容其实早已经站在一旁,但在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只是轻手轻脚走进来,连雒武都没有听到。月容拉拉雒武的肩头,示意他到梁靖云的书房去坐。雒武在老人的话里已经进入深思的状态,竟没有发现老人已经睡去。随月容走出上房门时,雒武的手里还握着半块点心。

    等月容在书房沏好茶,梁靖云打着油布雨伞跨进大门,月容从书房探身出去手指按在嘴上发出“嘘”声,示意梁靖云直接进书房。梁靖云的习惯是迟早进门先见母亲,和母亲打几句哈哈再干别的事情。从桂月的表情了他已经明白,母亲已经在睡梦之中。

    梁靖云进门雒武就站起身来,梁靖云按按雒武的肩头脱下稍稍有点打湿的长衫,顺手接过月容递上的夹衣披上。还没有落座,月容将茶盏已经推到他的座位面前。梁靖云浅浅抿了一口茶,轻轻一笑说:“我一看你的眉头,就知道你有一脑门子的官司。”雒武嘿嘿笑了,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敢敬神敬到家里来,不是神大就是事大呀。”梁靖云已经听出一种沉重感,但凭他多年闯荡商海的经历,对什么事情都不会压在心上造成负担,寻求化解之法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有些话对有些人为什么就永远说不清?或者永远就没有说清的机会?为什么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事情明摆着,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的默契甚至还要拧着来?为什么趋利避害避重就轻这样小孩似的选择题目就会做的一塌糊涂?我怎么越活越糊涂哪?你是高人,你能不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雒武急促的说,好像已经被这样的问题煎熬了很久很久,已经被压抑的快要爆裂了一样。尽管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但他心里的波涛已经是汹涌澎湃。

    梁靖云并没有直接回答雒武提出的问题。他说:“如果在二十年前,你的想法是完全对的。但在今天,就不一定对了。在岁月胶着黏腻的日子里,人们,也就是说天下所有的除了官府的人,他们奔波的走向大都是一样的,期间也会像你说的那样,趋利避害避重就轻。但自大清国没落以来,天下的诸多事情都有了不同的标准,也就是说天下的人不再是保持同一的方向,要不然大清国也不会灭亡,也不会有民国。如今虽然已经是有了一个民国,但天下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谁也说不清该是怎样的一个政府,咋样的一个天下。各派政治势力都在争取人马,都在扩充势力,都在抢夺地盘,天下到底是要往哪一个方向走,如今谁能够说得明白?在说不明白的情况下,许多的人就选择了不说,只是黑着头网络自己的实力。他们认为,只要有实力就有说话的权利,只要有说话的权利还愁没有光明的未来?还有一些人就不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手里掌握着几杆枪在等待观望,期待有一天能够找到投奔的靠山。再有一些人就是结伙成帮,在乱世之中寻找自己的生路,哪怕是损害他人的利益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帮会。半明白的,想明白还没有明白的,压根就不明白的,不明白装明白的,趁着乱世混日子的,你想想,有多少人?这芸芸生灵,怎么能够用过去岁月中那么简单的一条准则去生活?”梁靖云端起茶盏喝茶,也招呼雒武喝茶。

    “在过去的岁月里,一个县府衙门十几个人,全县的大是大非就能够有一个定夺。现在,不要说一个国家,不要说一个省,也不要说一个县,就是一个小小的陈炉镇,谁能够清楚明白的说清哪一个里社、哪一个家族、哪一个影响镇上生活的人物有什么样的想法?不能。现在就是一个乱世。我相信我妈说的话,尽自己的力去做事,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实在做不成的时候也不要勉强,这就说明你只要做这些就行了。世界是世上人的世界,不是哪一个人的世界。或许英雄能够影响世界,但世界之大,绝不会因某人变轻也不会因某人变重。世事发展有其自身的方向,影响对了就顺,影响不对了还会返回来。你我只是一个具体的人,有什么需要熬煎烦恼的哪?尽心尽力,爱己爱人,这就够了。说我祖上,召集五百兵马,军械军粮,三年军饷,对镇上对吃粮当兵的人来说都是好事,但你一旦不用了对于带这些兵拥有这些兵的实力的人来讲,就不是好事了。他不能继续趾高气扬,他不能借你的财富拥有自己的势力,他就会反过来咬你一口,不仅叫你倾家荡产,而且叫你家破人亡。这都是一些小道理。大道理就是,照着大理做事做人,其他的就不要再思前想后,能干多少就干多少,罢了。”梁靖云说玩,长长的出一口气,彷佛将一切都放下了。雒武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上,又给梁经云斟上,端起茶盏说:“喝茶。”

    月容挑起门帘进来说:“武兄弟一起吃饭罢。”雒武饱满的笑了笑说:“不了,嫂子。家里还有老人。”给梁靖云拱拱手,又给月容拱拱手,迈着坚实豪迈的步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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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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