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以后——（长篇连载）
一，临终时刻
月冷风清，浑然间感觉一股凉气从足底升成，正在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向腿部上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恐惧，一种莫名的恐惧，伴随着那股悚人的凉意执着的向上攀升。
我真想叫出来，是的，我感觉自己在惊叫，惨叫，在大声的嚎叫:我不得劲，不舒服，扶我坐起来，快，快呀！
结果是白费！没有人搭理我，甚至我最孝心的儿子女儿也没理我，跟没听见一样。一定是此时此刻我自认为大声的喊叫，那声音冲到喉咙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几声微弱的咕噜了，不然在这不足三十个平方的屋子里，除了儿女们，老妻，弟弟妹妹们，还有很多分明是熟人的低泣和嘈杂声，怎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惊叫而搭理我一句呢？可以确切的说，在我三起三落的一生中，哪怕是最低谷，最落魄的时候，也未曾遭遇如此明目张胆的冷遇，势力眼倒是个人类的通病，但总不至于人人都患吧。一生当中虽然兜里的钱有时多几毛，有时少几毛，但自己的为人还是敢说从未遭到垢病过后。唉！这种尴尬莫不是命里注定每个人都得尝到过，而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被补上了？
不会的，应当是他们所有的人就是没听到我的呼喊，我喊声迴荡的范围压根就没有冲出那有些微胀的肚子嘛。
”不好，脚凉了！”儿子惊慌的喊到。
”啊，手梢也凉得很呢！”一直握着我手的大女儿抽泣着说。
”不！爸刚才好象还要睜眼睛呢”。二女儿一直在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敷额，一边流着泪
瞎说！我本来眼睛睁得老大，在扫视你们，却说我在闭着眼，你们是咋个事呢！我嘟嘟嘟囔囔的说，估计他们是更听不见了。
我想此时此刻滿屋子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重度昏迷当中，其实这个状态的我，耳朵灵敏得很，眼睛虽然闭着，也什么都看得见，甚至每个人焦虑和悲伤程度上的差别我都辩得清。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八十多岁的人也到了该死的时候，这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事。灯尽油枯再正常不过。孩子们嚷嚷让我活一百岁，那是他们的愿望，也是扯淡，都活一百岁，地球得多挤的慌！十几天前我下了一道死命令，在我陷入昏迷以后，必须把吊瓶给我拔掉，我没那么高的境界给社会省一点医疗资源，孩子们也舍得花钱，但我不想浑身插着管子扎着针的走。我要平平靜靜，利利索索，体体面面，正正洁洁的走。但是，可但是，说句心里话，到了真该走的时候，我又不想走了，没活够，真的！
我一直在说着话，试图向屋子里的人们表明我的各种意愿，可他们就是充耳不闻！唉，莫不是嗓子里有个痰块阻挡了声音的外溢，或也许一脚在阳一脚在阴的人的声音，那些鲜活的生命是根本不可能听到的？那么，唉！就只好听他们的了。这让一辈子在人堆里总是让人注重自己意见的我来说，真是不可能不难过！
我感觉二女儿又擦了一下我的眼角，大概是一颗无奈的老泪滚了出去吧。
”兄弟，给老爷子換衣服吧。”这是村里的头行人，也叫支宾的，现在的称谓是主持人或是司仪，同时也是非常要好的一个晚辈轻声对儿子说。
我们这的习俗，行将要死的人若等咽了气以后再穿寿衣，说是不好，等于他没穿衣走了，那不苦命了嘛。我估摸这个说法的来源应当是若等人僵了便不好穿衣了，所以要人们一定掌握好时间节点，赶在人刚好咽气之前给他換上寿衣，太早了当然也不好，好象人们巴不得他快点走似的。这样以表明子女和亲人对他的孝心与尊重罢了。
”什么？不！不！我爸会好起来，挺过来的！能，一定能！”大女儿绝望的大声叫着，眼泪象瀑布般穿过她那充滿悲怆的面部。
”不走！爸，咱不走，告诉我们，你不走！说，爸你快说呀！”二女儿先是以她孩童时与我撒娇的口吻，继而又迸出悲痛欲绝的哭声，不免让我本己准备平靜赴死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爸，咱不说好了，要等你孙子娶了媳妇，等你抱重孙子抱不动的时候，你想走再走么，咋地，你忘了啊！”儿子颤抖的声音夾着抽泣，这东西平时本来和我一样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儿他真迸不住了。
凈他妈扯没用的，我才没忘呢，我给孙子媳妇，重孙子的红包打多咋就预备好了，准备亲手给他们，这不是不走不行嘛，有啥法子！告诉说啊，谁也不许哭啊，爸心痛你们！
可惜，他们一定都没听到，不然儿子怎么又说了呢:
”爸，你是不累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累了，咱可以歇歇么，干嘛要走啊，爸，不管我们了？”
”爸，咱不说好了，等我们给你祝过百岁大寿，我们己完完全全的长大，你再放放心心的走，你忘了？说话也要不算数，爸，你可是从来说话都板上钉钉的呀！爸，我地爸哟！”
女儿问得好！我怎么也说话不算数了！可我身不由己了啊，我的孩子们，爸也舍不得你们哪！
”爸，不走，咱不走，行不？大闺女最后求你一回，咱不走，行不行啊，爸。”
一儿二女竞相胡乱的嚷着，让我好不心乱如麻。儿子捧着我的干巴脸，两个女儿一人攥着我的一只手，老伴坐在身边捏搓我半天跳动一下的脉搏，弟弟妹妹们站在我的周围，无声的泪象屋檐的雨水涑涑的往下流，搅得我又有一颗老泪想往外冒。
有啥办法，心肺衰竭，灯尽油干，医学再怎么发达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况且早年也有卜者算我就是这长的寿数。得，啥也别说，该走就走人！
”换就换吧。”老妻也用一辈子和我赌气的口气说:”你不张落给他换，衣服臭了他也不知道换，我还不知道他！”
嘿！她还当是平时催我换洗衣服呢，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这一辈子她也都是这样唠叨，我也就是从这种唠叨中一路走过来的。唠叨简直是我终生的一道小菜，临到我要死了也没断顿！
”一会儿全身凉了，僵了，好该换不了啦，那可不好。”这是我一位光腚时代的哥们，本来十多年前就病病歪歪，一直没我身体好，想不到他倒给我来换寿衣。
”不，不，不！”一儿二女虽然口中不断的哀喊着，但也实在无法阻挡人们手忙脚乱，却又是小心冀冀的给我换着寿衣。
我象个新生儿一样，即没有任何意愿表达，又无法配合他们了，咳，由他们去吧！”
这是一件灰色带竖条纹的短裤，样式不错，倘若我能站起来，一定能尽显我这男人的雄混曲线，可惜我站不起来了，至少在阳间是站不起来了，何必花这个钱呢，肯定是得随着我这五尺之躯化为灰烬的玩艺。但从儿子那小心冀冀，甚至将裤头提上之后，又把手轻轻伸进松紧带里左右舒展一下的动作，和他小时候我给他穿衣服一样，不禁让我欲凉的心里又泛起一热，我忽然感到自己对儿子素常的孝心有些感悟不足，这分明是儿子对老子最细微，最深切的爱哟。得，有儿子这么一个动做，我可以无憾而去了！
然后是一件浅蓝色的保暖内衣，穿着很舒服，很合身，现在正是深秋，一定是他们怕我西去的路上凉着吧，外边还加了一套纯羊毛线手工织就的衣裤，不用说，这是老妻的杰作。她这个人一辈子当中我心里想啥不知道，但穿衣的尺寸，换季的时间，想吃哪口，她掌握的贼准，一厘一毫也不带差的。
嘿！西装，藏青色的，还是品牌，当然是国内品牌，不错，挺好！我才不稀罕什么外国品牌呢！别看我一生主业务农（当然也票了好多别的行当），却老喜欢外出时穿上一套合体的西装，当然是得料子好点的，穿上用不两天就皱皱巴巴的我可不要！这不，一定是儿女知道我喜欢才买的，周围他人别世的时候可没这待遇，不过是成套的寿衣寿袍而已。
我简直想站起来，让儿女看到我滿意的神情，再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一番。瞧，白色带暗花图案的领带，嗬，金利来！行，末了还照顾曾宪梓那老头一把，可惜老先生也驾鹤西去了，那也应当，虽然他是名流，咱是草根，他生前富豪，咱活着一般，但至死不都怀着一颗中国心不是！
可惜，这情景只能在自己心里上演着，揣摩着，品味着，在别人眼里我乙然成了一个只是物理意义上的人了。
”干嘛！拿走，我不要，不要！”我忽然大声叫起来，其实只是我自以为声厮力竭的喊着，而听众却一个也没有了。
这是一件宽似麻包，长可及膝的黑色纯棉大袍，一件名符其实，标标准准的寿衣，所有死去的人们（小孩子除外），不论富人和穷人，好人和坏蛋，基本上都着这样的装束被送进火化炉的。我可不喜欢这个打扮，本来己经着裝整齐了，干嘛要画蛇添足，给我加这件古董，不要！不要！
悲哀的是也没人问我要不要啊！
人们把我穿戴停当以后，就等着我咽下乙然到了脖梗子的最后一口气，这样一来，我也就算得上寿终正寝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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