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作者: 三封 | 来源:发表于2016-12-18 13:52 被阅读24次

小区后面的棚户区要拆迁了。

没有大大的写在圆圈里的红色“拆”字。最早是在马路上方挂了横幅标语：感谢XX区居民的配合。问了总去买菜的夫妻俩，女的说下半年开始迁，他们租的这个小房子肯定要拆的，搬到哪里去还不知道呢，隔壁的馒头店已经关了。但菜是要卖的：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8月份出差回来，他们家的门关得死死的。

这是一条如果相对方向汽车交错仿佛有一方要开到路边人家里的街。每日上下班路过，几乎认识了这些常驻人口。街的两头是公共厕所，一头只有男士站位的那种；紧邻的是洗马桶的公共水池，每天早晨穿着睡衣的各色人等一手提着盖着的痰盂，一手拿着马桶刷在清晨的阳光下拉长的身影是老上海特有的风景。公共水池隔壁就是一个桶装水的仓库，三轮人力车从这里把桶装水运出去。整条街有两个早餐点：一个是身型高大的夫妻俩卖大饼油条的，一个是一位瘦高的男人卖煎饼的。我吃过一次煎饼，里面放了薄脆，有点咸，再没吃过。两个面条馄饨摊，也许我属于早出晚归的，没见过有多少食客。一个理发店，窄窄地摆几张椅子，倒是很兴旺的，经常碰到卷了满头发卷的女子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和邻居攀谈，恍若小时候的电影《七十二家房客》情景再现。有一家是修理电器的，门口总有不同型号的电视机更迭，洗衣机、冰箱也是常见，也会有三五闲人围观。旁边是一家塑钢窗的门店，我自家装纱窗的时候还特意观察一下他家的业务品种。一个电动车修理部，每天下班看到几个年轻人满手油污和堆在门口的电动车，始终不知道哪位是老板。旁边是一个按脚房，门是透明的，里面几张床，铺着似乎n年未洗的毛巾，透着可疑的恍惚。有一天加班回来，竟然看到真的有人在按脚。再旁边是个水果摊，摊床从房间里一直铺出来，由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废品收购站，如山的纸堆、布头、瓶子包围着一台磅秤和永远带着帽子的老板娘。街尾是个干洗店，老式的双缸洗衣机摆在街边，他家有一条黑狗，毛色油亮，性格温和，无论冬夏都窝在门口，偶尔看到其他同伴路过，也会很矫捷地追上去嗅一嗅，大部分时间都是无精打采地回来。剩下的临街可以开门的除了间或一两家卖菜的、中介店，就都是棋牌房了。每家都有3、5张桌，几乎没有空的时候，暗忖怎么会有这么多闲人。

居民大部分操着上海话。有一位明显有些智障的青年，喜欢捧着饭碗逗小孩子。有每天上学的少年，早晨一身校服蹲在马路边刷牙。有一位中年大叔，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白相人，总是穿着一身白色或橘黄色的西装，脖子上婴儿指头粗细的金项链与油光锃亮的背头相得益彰。还有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一位老者，干瘦枯瘪，有一天看到他把左腿笔直地驾到肩膀上，气定神闲地吃着面。一位在塑钢窗店门前干活的秀丽女子，每次见她都是蹲在地上用电焊在焊接窗户框架，3岁左右的孩子在门外自己玩耍。男人的活她干着游刃有余，只是清秀的面庞没见过笑颜。几位大妈围裙不离身，在棋牌房伺候着茶水、简餐。一位裁缝大叔，每天把缝纫机搬出来，总在低头忙碌，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缝补的衣服，偶尔闲暇，就眯着眼，和着收音机里的沪剧音调在自己腿上打着节拍。艳阳出来的冬季，在街边忽然会冒出十几张躺椅，穿得鼓鼓囊囊的老人家半躺在上面晒太阳。

这几年隔个3、5个月，会看见路边堆了几堆水泥沙子和二手砖头，就知道又有人家在已有的房顶上加盖楼层了，几天的功夫，新房盖好，也不见有什么城管的、城建的来管。人就这么搬进去，临街的窗贴着禧。可是3、4层楼的人，他们怎么上去呢？按捺不住好奇，有一天钻进了一条弄堂，七拐八拐，自己先糊涂了，每个路过的人都狐疑地看着一副陌生面孔的我，探险失败，落荒而逃。

尽管走在路上要偶尔留心脚下的宠物便便；看到明明公厕不足20米却出了门就近解决的男人背影忍不住腹诽；路过垃圾往往没有扔进街口的垃圾站而摇头；怀疑炊烟升起时节在排烟罩下的油锅似乎来源不明的热油……这样热气腾腾的邻里生活仿佛才是生活，是小时候记忆的生活。

习惯了穿梭在这样缤纷的市井人家，习惯了他们光着膀子纳凉，习惯了他们端着碗从街头走到街尾边走边吃边打招呼，习惯了几位大妈经常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习惯了阴晴雨霁街边的万家灯火。

他们是不是也习惯了看到我？

然而搬迁终于来了。临街的墙上贴了动员搬家的宣传品，大致内容是晚搬不如早搬，还有每迟一天搬会损失多少钱，计算到元角。然后一天早晨看到黄色的搬家车，不是一辆，是近十辆，陆陆续续地人们挪出打包好的各色包裹、箱子、电器，搬上车。没有常见的沙发、大床、席梦思、大衣柜，都是可以打包起来的东西。旧电器自有上门询价的，新家看来是不会要的。于是，每天早晨都有黄色的搬家车在等，每天晚上亮着灯的窗户越来越少，铺面铁皮闸门落下的越来越多，加盖了楼层导致外立面奇形怪状的建筑越来越安静地蹲守在黑暗中。

在已经人去楼空的门上一个红色的“征”字出现了。这里终将拍卖出去，成为新的住宅区，也许楼板价就要7、8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