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当服务员已经有段时间，每日的生活对他而言，只有看书和发呆的时间是真实清晰的。剩下的，只不过是强行混合在像泥浆般浑浊的日常里。每一个夜晚十一点，子明融入进餐馆打烊前冷清的氛围中，和其他人一起清理打扫。偶尔谁的一声叹气，掉进这氛围的深潭，细小的声响消失后，餐馆显得更加冷清。同样的夜晚十一点，今晚，角落坐着的一个客人却迟迟没有离开。
“子明！这是客人要的啤酒，你给送去。”
“嗯。”
子明拿着两瓶啤酒向最后一位客人走去。
“郭子明？怎么是你？”
他在看清客人模样时，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幅画面——“来一起拍张照吧！”一个穿毕业礼服的女生问，“你怎么不笑呀？”
久别重逢，原本就交流较少的两个同学，如今共同坐在一张桌边，此时更加缄默。她不停给自己灌酒。子明坐在旁边看着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子明的声音太小，语调太平淡。她似乎没听见，在喝下最后半瓶啤酒后，醉倒趴在桌子上。
“哎！醒醒……”
“哎！你醒了。”
她从宿醉中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隐隐作痛的肚子和自己身上刺鼻的酒臭味让她感到有点反胃。子明端来一杯热水递给她，说：“来喝点水。”
她将黏在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双手握住水杯并不喝，问：“这里是？”
“我租的房子。咋晚你喝得太醉了……我就把你带回来了……现在是中午……你的东西都在客厅……走的时候把钥匙放门框上就行……我还有事，得走了。”
“我可以借卫生间洗个澡吗？”
子明愣了一会后，点了点头：“嗯。”
深夜回家时，他发现家里灯亮着。在门框上摸了半天钥匙。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郭子明吗？门没锁。”
子明走进屋内，饭桌上四碟热气腾腾的菜引起他的注意。
“回来啦！”坐在饭桌旁的她笑着向子明问候。她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上衣，外面披着一件白色卫衣。脸上因为酒精而显现的暗红已经消褪，画了点淡妆，没有了咋晚初见时那种浓浓的疲惫感。但眼角的皱纹依然透露出她精神的疲惫。
“你怎么……”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低下头，轻声地回答：“我失业了。咋天又被房东赶出来——你能让我在这暂时住下吗？等我重新找到工作就立马搬出去。”
“这里，这里太小，你又是个女的，不太好吧？”
“没关系！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你不介意的话——那行吧！”
她笑了，说：“谢谢！你尝尝我做的夜宵。”
这天夜里，子明倾听她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的嘴唇，下唇微敛，上唇微翘，洁白的牙齿在说话时若隐若显，像一朵沾有晨露的红花白蕊的木槿花。
“这是你写的吗？”她拿出子明的笔记本。
“是，平时随便写的。”子明看着她翻看自己东写一句，西写一段的笔记本，有点紧张害羞。
“写的不错呀！你平时会写篇完整的小说什么的然后向那些报社投稿吗？”
“投稿？”
“还记得上学的时候，你说想成为一名作家……没投过稿吗？”
子明从她手中接过笔记本，看着上面自己一时兴起时写的句子，问：“真的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一脸严肃地笔递给子明，“每天写一点，争取一周写出一篇短篇，然后我帮你投稿！”
“写什么呢？”
“你知道的！”她认真地看着子明，又说了一遍：“你知道的！”
那天夜里，在她回卧室睡觉后，子明在笔记本上空白的一页写上这样一句话：每一个苦闷平常的日子里，我都在回想自己忘了什么？盯着微卷的书边想，看着客人手中摇晃的红酒想，看见她用嘴唇咬住筷子发呆时想……直到我再一次拿起笔，我想我也许一直知道。
合上笔记本，关掉客厅的灯，子明在轻轻放下笔的那刻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子明在餐馆里当服务员，她则每天到处投放简历和面试。夜晚，他们在出租屋内相聚。子明每晚回来，总能看见屋内灯火通明，推开房门则能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一两碟小菜。“吃吗？”“嗯。”简单的一问一答后，子明也坐到餐桌旁，她的对面。她向子明倾诉投简历和面试的艰辛。子明则将自己新写的小说念给她听——两人经常如此聊到深夜。直到哪位将一口已经凉掉的菜夹进嘴里，他们才会意识到已经深夜了。互道晚安，熄灯后，一个人在卧室床上，一个人在客厅的地铺上，都会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许久事情，渐渐进入梦乡。
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让两个许久没有交集的人再次联系在一起。像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彼此身陷黑暗时相遇，相互依偎着，努力在冰冷的黑暗中留住一丝温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茶花开的初春变成荼蘼花绽放的暮春。子明像往常一样去餐馆。路边电杆上的一张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五月二十日晚，某某灯光节……下周有灯光节，看地址离这不远啊！子明心想。一种兴奋从心脏随血液扩散到全身，他想去看灯光表演，和她一起。这种兴奋趋使他用存了几个月的工资购买到两张入场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好不容易下班，子明兴奋地回家，可到门口时却发现屋里的灯没亮。他从门框上摸到钥匙，推开门，打开灯。今晚的餐桌上没有热气腾腾的几碟小菜。餐桌旁没有坐在那嘴咬筷子发呆的她。只有一本笔记本，中间夹着笔。翻开那页，写着：工作找到了，房子也找到了，来不及道别，这段时间多谢照顾，再见！
子明将笔记本和笔扔在地上，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一个侧身把被子抱到胸前，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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