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爱读陈寅恪。
初读陈寅恪,我被他绵密的考证和细致的笔触深深吸引。陈寅恪的每一部书都层层推进,从史料中探寻一个历史细节,不惜笔墨罗列证据,如同侦探小说一样惊心动魄。在推演的过程中,又常常灵光乍现,得出一个个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推论的论点,我曾经把这种写作和思想看作学术追求的模范,作为一种写作风格的陈寅恪是我阅读他的最初路径。
后来多读了几本书,眼界略开,这种阅读侦探小说般的快感也渐渐淡去。相反,一种繁冗感逐渐出现。然而,其著作中的诸多精彩的结论和历史观念依旧令我击节赞叹。在这个阶段,吸引我的是一种作为历史范式的陈寅恪。他提供了一种观察历史和世界的综合视角,从民族、宗教、人种等各个角度来进行分析,同时兼及文本细读和类似精神分析的方法,这和法国年鉴学派有相似之处。
再后来,我接触了当代的历史学研究,发现陈寅恪的结论和方法存在很大的问题。他的有些结论已经成为基本的旧说共识,也谈不上新颖有趣,而有些结论被证明是错误或者起码不予采信的。而他那种综合的研究方法也已经成为了历史研究或学术研究的起码方法,并且在现代的文献技术之下,大量搜罗史料也已经是寻常之事。陈寅恪虽然在这点上有先驱之功,但也不能说抱有长久的魅力。他的不少见解,也已被视为武断且不可信的。
然而直到今天,我每次读陈寅恪,还是能感到有一种强大的诱人之处,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地方,在一次次遭到“祛魅”之后,依旧留存在他的文本深处。
我想,如今让我深感喜爱的,是作为作家的陈寅恪,他代表了一种想象和创造力。他并不是从一大堆学术机器中生产出一篇符合规范的论文,读者在他的每一个“寅恪按”里,总能够读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存在。他的对,他的错,他写下的那些语句,总能让人感受到那种笔在纸面上摩挲的质感。这是一个有生命有爱的人,在向你倾心吐露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这种生命力,在今天的学术工场里极为罕见。后人们站在陈寅恪的肩膀之上,堆垒起了更高的学术高峰,可陈寅恪依旧像一个真正的巨人,始终矗立在那里支撑着后来的人。你要说《读再生缘》有多少现代学术意义或价值?还是有多少人要关心钱柳情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陈寅恪笔下,你既看到一个学问很好的学术家,也看到了一个在夕阳底下听评书的老人。这个老人来到花园里,得到一颗红豆,他会感慨,会长叹,写了很多诗,又衍出一大篇著作。这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让我知道这个人是活的,会哭会笑,有生有死。
如今我已经远离学术圈子,在当下的学术论文和著作里,我唯独看到一堆一堆的机器,但是看不到人。而我依旧常常读陈寅恪,每读每新,读出他的每一个孩童般的狡黠,他的自鸣得意依旧让我微笑。作为学者的陈寅恪已经面目模糊,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饱经风霜却依旧生命顽强的老人,他不愿意妥协,不愿意屈服于世界,靠着自己满腹才学,不断捍卫着生命的尊严。
尤雾
2018年3月20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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