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写字是可以练了,只用废旧的电池碳芯儿与枯树枝就可解决。可每天上学的作业怎么完成?怎么缴给老师批阅?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每当这时候,我总坐在座位前无声地发呆,看窗外一角的天空,或仰着一张傻瓜脸儿数教室顶蓬上的檩条与椽子数儿,一根儿俩根儿三根儿,不厌其烦,几近机械而神经,实心底翻江倒海,手抓脚挠不自在,呆子一般。
幸好,那时,我们已有教室了,有得我静坐。
幸好,那时,我的大胡子老师忙得很,也心慈得很,不肯责怪我。
我无铅笔用的时段,老师帮过我,同学们认识的,不相知的都让我借用过…。那年代缺吃少用的,谁也不可能费气巴力买支笔,专打发咱这无用的杀材罢!可上学是相对长期而持久的事儿,别人正用着,不可能光想着咱;咱虽出身贫寒与卑微,常听人言,树要皮儿草要色。咱虽不讲图什么高远的尊严,咱也得人前人后要顾及个脸面呀!咱好歹还是个人啊!咱不能贫嘴一张穷手一伸,总动不动借借借吧,那太显丟人了!遇着好说话的,迁就着还让咱三分顾咱一点儿颜面借咱用一会儿,眼巴巴看咱猛写三分两分钟再婉转地要回。遇着心底不善缺教养的,脸一顿眼一白瞪,缺妳呀欠妳呀真真讨厌,直接扮咱一个无地自容的大红脸。
所以,咱无铅笔用,咱也别多事儿,别自找没趣儿!咱任凭闲坐了,任凭心躁手痒,似毫无救急的良法儿,也不愿打扰左同右学、前朋后友。
可就在这万般窘迫的尬尴环境下,一支削尖了铅尖的红铅笔通过一双柔嫩的小手从教室后墙的圆洞泥窗里静静地递过来,再由靠北墙儿坐着的男女同学无声地一传二,二传三,几经交接,精准地递到我的手里来。我忙感激起抬眼望向后窗洞时,一个波闪着美丽的大眼晴,额前流海自然弯曲的人儿若一阵清风一样,一晃就消逝得无影踪了。
当白底兰花衬衫,银盘圆月秀脸再一次从教室后窗洞给我赠送铅笔用时,我立马猜到,她是这世上我的蕊儿姐了!
蕊儿姐是我家当街的对门异姓邻居,左邻右舍都住着泥墙茅草房,连院子也弄不起,砌不周正时,而蕊儿家独独地蓝砖青瓦白灰膏勾抹缝隙了。
我出生到人间不久,父母都忙于农活,成天拚死拉命地到生产队大田里挣工分,照看我的事,全落在了我那年过八十的老奶奶身上了。
老奶奶年迈体弱,常抱我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抱不动了,找一片落叶的地上放下来,任我爬抓,一身土沬一脸泥巴也不太顾及,只要哄得不哭不闹就好。
有时,老奶奶会盘腿坐在我家门前阔地的漫坡前,把我平放在她腿上,摇晃着我,哼唱歌谣:月奶奶皇爸爸…,还有小白鸡儿转坑沿,穿白衣扎花鞋…,还有客儿来了没啥杀,逮住白鸡儿杀了吧,白鸡说杀我不胜杀那鹅。
有时,老奶奶陪我玩时,还会掐一捏儿软烙馍放她口里,用仅有的一对不对应的上下牙齿嚼呀嚼,嚼成糊糊状了,用黑瘦如枯柴棒的细长食指尖儿抿了,抿入我口,我当时还小,根本不懂人们说的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就是偶尔听大人们说了,我小小毛蛋小娃娃也弄不懂那深奥的道理。
弄不懂道理,但吃得回数多了,我就条件反射地一扭脸,不吃了。奶奶伸向我口里抹糊糊的食指就会抹到我脸蛋上或耳朵里,奶奶看了,就先自笑了,哈哈这小孩子嫌我嚼过的馍赃了啊!也不再强迫,也从不责怪我,分外显得慈祥!
奶奶笑着笑着时,就扬声对着路当沟儿的大街对面的高坡上喊,志慈家的妮娃儿,快过来陪俺娃儿玩玩哟!
古老的灰龙湾村,历经几千百代人的旧村落,村中大水塘逢雨水丰沛的时节,盛不了许多天赐浩荡,就溢流到村子东边的灰龙河里去,岁岁竞年,村街路不是路,沟不是沟,村人俗语叫它路当沟。我家与对面的人家隔着路当沟,似在两岸的高坡上居住着了。志慈家的,是古语叫法,凡识字看过红楼梦的人,都好理解。志是蕊儿的爹,慈是蕊儿的妈,妮娃儿是当地方言,是对小女孩的专一称号,奶奶语中专指对门的蕊儿。奶奶喊话如此简约,可谓一功三得,把最美妙的古代语言简化到了极致。只是奶奶的语气里,我仿佛是几级几品封疆大吏家的公子哥,高贵得不得了的地步了,不讲理由,要人家谁来陪就有谁来陪的么!
奶奶喊话音儿刚落下,当街对岸的瓦房院子的木大门里就露出一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的脑袋来,忽闪着明亮的大眼亮向这边儿伸细白脖颈儿望一望,脆脆地应一声稚嫩的的女童声,好嘞!便蹬蹬地踏着脚步,向我与奶奶坐处跑来了。
我知道,跑向我的,是我生命里认知的第一个活泼而善良的小女孩儿;我知道,这跑向我又陪我玩的第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就是可亲可敬的蕊儿姐了!
<待续>
8月19日下午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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