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4月,云岛都会举办盛大的聚会,以此来祭奠开辟了云岛的祖先们。从月初一直持续到月中,总共十五天,从第一天开始的早上,每家每户用摘来的剑兰叶子插在窗户上,然后云岛最年长的老人带着煮好的橘子水,围绕着云岛的水泥路,用橘子叶撒在每个早起的人。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我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前一天晚上我不敢熬夜,十点便上床睡觉,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是阿美对这个兴趣缺缺。现在她还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
“你自己去嘛。”她说。
“外婆来啦!”我喊道。
阿美终于不情愿的睁开眼,爬起来。
“今天人很多,运一些香蕉下去卖。”经过外婆身边时,外婆这样嘱咐阿美道。
“干什么啊,又要我骑那个破三轮车?”
“怎么了,三轮车丢你什么脸了嘛。”
“我不去。”阿美转身去刷牙,又不管不顾说道“叫她去。”她指着我,我顿时委屈涌上心头,“我不会!”“你看小花都嫌弃吧。”她露出成功的笑,翻着白眼抗议。然而最终我们都没有骑上三轮车,外婆自己去了。“其实外婆也不太愿意让我们去吧,她这么心疼东西。”我站在门口,阿美正从柜子里选今天穿的衣服。
“我感觉我们这样很那个。”
“哎哟,她还年轻,不要把她想得那么可怜行不行,讨厌死了,我不是说你啊小花,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人家都骑车下去多久了,刚才怎么不去。”
她从镜子里看着我说,继续翻找她的戒指。是的,她越是坦荡,我就越陷入自我卑鄙。不安在我的大脑里搅和,冒汗,“不愿意去丢脸”又“不舍得自己被人因此而认为不善良”,两颗石头在我的胃里纠结缠绕,我感觉到胃的强烈震动,泛起恶心。
说话的人无心,心里有鬼的人就越是惊慌失措。但我怎么能暴露出来呢?于是我给外婆打了个电话。我说我给她带饭下去,外婆听不清,云岛太吵了。我挂了电话,跟阿美说,“我下去给外婆送饭!”,阿美正在穿衣服没有余力搭理我,我便“顺手”拿了一件她的外套疾步出了门。
为了快乐,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大狂欢的理由。云岛祭奠祖先没有固定场所。每个云岛上的氏族先在自家土庙把猪肉和地瓜酒摆上,祖先的部分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活着的人的快乐。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围着外婆聊天。我暗自揣度,我知道她们等一下会有什么反应的。
当我走近,一个脸上发了很多褐斑的女人果然笑道,“小花真好,给外婆送饭来啦。”
我点点头,毫无意外,她们眼睛里闪烁起“好孩子”的满意,她们一点点充盈我的“气球”。我清楚我这样做她们会很满意,但我不能暴露。我让自己表现得羞涩又乖巧,把东西递给外婆。
然而谁能想得到呢,外婆没有接住,她怒骂我说,“又是没有吃早饭就出来玩,等一下胃痛不要又跟我哼哼唧唧!”她这一说,所有人都残忍地笑了。对这个还未入成年人的流的小蠢货发笑,可她们真的是因为我而笑吗,不,她们笑的是这个被长辈责备的女孩子,是作为权威的长辈,对异端的铲除,残忍的笑容。而我的脸,霎时因为翻江倒海的羞耻堵塞了血管而滚烫发热,我屏住呼吸,暗自发恨。
“站在着干嘛!拿着啊。”我正愣呆,外婆伸手拿给我二十块钱。
“去看人家搞粉汤没有,买碗来吃。”她说。
我鼻子酸酸的,拖拖拉拉接过钱,去到云岛的大榕树之下。那里是云岛上唯一的小卖部。小卖部旁支着很大的一个塑料棚,塑料棚足够容纳五十来人。不到中午的时间,那里聚满了吃东西的男男女女。我买了一碗粉汤,还剩五块钱。
“给。”我拿到外婆面前,外婆说她早就吃过了,便让我一个人吃了。我坐在三轮车旁边正要吃,外婆拿了一个粽子丢到我的碗里。
“刚刚人家给的,说里面包了很多料,你吃吃好不好吃。”她说。我看着粽子,那种堵塞的感觉没有了,我的天空忽而又重开光明。
越是到中午时间,云岛上的人越是多。先是走路的人,后来连大货车都开进来了。外婆的香蕉被买走了很多,大多是外地人买走的。我们赚了不少钱,外婆背的那种公交售货员的包被零钱塞得满满当当。我这个“助手”便也拿到了外婆一百块钱的奖励。剩下最后一串的时候,外婆说不卖了,我们把车停在了小卖部旁,卖粉汤的跟外婆是表奶孙,人愿意帮我们看会儿车子。我们便去找地方吃东西了。
为祭奠,云岛弄了个长达五十米的集市,各家搬出了锅碗瓢盆,开火做小吃。我们来时人已经很多。我们挑了个肠粉摊便坐下吃。往外五十多米空地上,有男人在比赛排球。我看到其中有以前我小学的校长。
他很瘦,因为个子不太高,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不起眼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有个校长的头衔为他的存在添了点光,不会有人去在乎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一旦你有了了解他的理由,就会被他的性格所俘获。他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我很奇怪,大约他也才四十岁左右。
“那是你们校长啵。”外婆突然说了一句。
“对啊,他竟然也会参加这种活动。”
外婆咬一口肠粉“嗯”地一声,忽然低声说,“离婚以后就这样了。”
“他也离婚了?”我一下脱口而出,马上又想到这是揭开外婆对阿美失败的婚姻的伤疤。外婆却说,“是啊,但是人家是有钱的,你看你姨婆,离了婚什么都没有,除了搞个证回来。”她是把阿美当女儿看待的,可是现在她也只有抱怨了。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议论阿美,况且现在我对校长的事情比较感兴趣。
“他怎么会离婚的啊?”
“隔壁村就是他老婆的娘家同村的说,他老婆家暴他,打够狠的。”外婆说到“狠”,闭着眼皱着鼻子,似乎别人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么大个男人,被一个女打。”
听着外婆说这些话,我忽然心里无限感慨。阿美在过去那段日子里,也经常被她老公打。我见过的一次,还是他在我们面前揣阿美的膝盖。没见到的时候,更不知道有多狠了。我想过阿美可能因此而对婚姻恐惧,没想,她马上就有了新的爱情。
吃过肠粉,外婆就回去了,我想要逛逛就没跟她一起回家。排球比赛还在继续,校长错手拍折了手指,从排球场上退下来。我老早坐在排球场外的石座上,等着他可能会看到我。他走了一圈,喝了水,包扎了手,他终于看到我了。
我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而是先让他发现我,如果他记得我,一定会叫住我的。
“诶,小花,你怎么……哦对,你是云岛人。”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运动衣,也不知道是衣服太宽了还是他太小了。我告诉他我马上就要中考了,跟他介绍云岛的祭奠,跟他晚上离开云岛一定要叫自己的名字,不然灵魂就会走丢。他哈哈大笑,跟他那种不起眼的气质实在不太符合。他说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很安静来着。我当然不能说这是为了堵住我想要八婆的口。
我看着他发白的鬓角,顺之而下因为发胖看不到的下颌角,“好歹他曾经还被班里的女生暗恋过呢。”可是他如今落得这样的结局。
你看他在球场意气风发的样子,却不知道其实他是个饱受家暴的男人。但是,当你为他动了恻隐之心,却不知道他在结婚期间玩弄了多少个女人。关于这些事儿我是怎么知道的就以后再说吧,因为我看到阿美了。
阿美正坐在老狗的女士车上,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中领针织上衣,高腰的紧身牛仔裤,头发是刚洗的,被她盘了起来,还滴着水。他们就在排球场另一边。老狗穿了一套花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他一只脚撑着地面,正在跟准备离开球场的人说话,校长也在其中。他们没有说多久,阿美就看到了我。
她把我叫过去,问我身上有没有带钱,我说只有一百块,她说不够。
“你去跟外婆说一下你这个暑假报补习班。”
“我们学校不要求。”
她看着我有点恨铁不成钢,“那你们学校都交什么费用?”
“聚餐费。”
“聚餐?你们一个中学生聚什么餐?”
我告诉她是给烈士扫墓,顺便去部队野餐。
“全校都去。”
“那太好了,那你去跟外婆要钱,晚上送到三三广场来。快去快去。”
老狗那个神经病,阿美没说完话就被他加大油门冲出去给带弯了腰,她尖叫的声音还在我这里,人已经跟着车飞速到了路的尽头。而我,还来不及跟阿美解释。
晚上我还是去了,外婆虽说是个抠门的老人,但是对于我上学用的钱她几乎不会质疑。“很老实的,这个小孩”,她这样对云岛的人说。对此,我有些难受,不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而是担心这个钱拿给阿美我要不回来了。
晚上八点,三三广场上满是出来猎奇的男女。一颗巨大的圆球在广场上旋转,它放出五颜六色的迷幻的灯光,把灯红酒绿照在舞池里的女人男人脸上。
地上放着四个音箱,音箱里放着冲击耳朵的节奏乐。我找了很久,才看到阿美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子旁,老狗正要拉她起来跳舞。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脖子上也是汗液津津,一直渗透到她胸前的衣领前。老狗的手臂有意无意地摩擦着她胸口的弧度。我看不下去了。我跑过去,把惊诧的阿美拽到旁边。
“给你钱。”
“什么呀!就两百块?”
“对啊,我们是去吃饭,又不是去旅游。”
“知道就这么多,就不叫你来了。”
阿美看着我面露菜色,很无奈地一笑说,“好嘛,那就不要了咯,喝点椰子水再回去吧。”
那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梦幻的,混杂着暧昧的味道。就这一小块地方,离开这个大圆球,外面就是乏味的世界。而那舞池里,男男女女就着音乐节奏变换跳舞的队形,他们没有愁苦的。白天在镇上搞建工的工人也穿着干净的T恤和短裤,巡视着舞厅里的女人,这些女人很少是年轻的,她们坐在椅子上,环顾左右,等着被人邀请跳一支计小费的舞蹈。她们的身材因为生育走形,因为照顾家庭终日面对着油烟和生计脸也走形了。
但是就算不再年轻,这里的灯光,还有那些因为每天在工地干工而练就一身壮硕肌肉的男人,也足够再次唤醒她们深埋在身体里的雌性荷尔蒙。明天的油烟跟她们没有关系,此刻只有逍遥和逍遥。当她们坐下来时,绝不会定住视线,没有经验的女人都知道要把目光巡视一周,不能放过被男人发现自己的机会。
阿美把我带过去还没坐下来,就被老狗拉进去跳舞了。我不能不偏心,阿美的长相不单单是美的,悬胆鼻刚刚好的厚度很有品味。在变换的彩色灯光下,她的浑圆的屁股在牛仔裤的包裹下随着音乐律动,在随着音乐节奏变得舒缓的时候,她自然把头靠在了老狗的肩上,老狗的手捏着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中,他们彼此克制着即将燃烧殆尽的情感。而当音乐变成了强烈的律动,他们又变成了十几岁的高中生,跳着中学体操的迪斯科。
再换过几次节奏之后,阿美终于从舞池里退下来,总算她还知道有个可怜人被仍在角落里。“走,回家。”她拿起桌子上的茶,猛烈地吞了几大口。老狗还黏在她后面不走。
“这就回去啦,我兄弟请我们去吃烤鸡嘛。”
“怎么又是烤鸡”,阿美皱鼻子说。
“那不吃烤鸡也行,我去买点鱼什么的,你想吃什么,啊?就我们两个。”老狗把声音放低,又低着头要靠近她。但阿美拒绝了,她没有给他机会,抓住我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我明天还有事呢。”可我看到她的下巴在颤抖,她在克制。
老狗没有继续强求她,说送她回去,阿美也拒绝了,她说有朋友一起回。老狗没有强求,骑着他的女士车走了。阿美有些不是很开心,我问她那为什么拒绝人家送我们回去,阿美一下抬高了眉毛说,“男人会默认女人已经接受了他的,懂吗。”
我们从舞厅出来以后,就只能找街上接客的摩的。本来阿美在跟那个摩的讲价的,忽然一个叫住了我,我一看,竟然是白天的校长。他坐在小轿车里,神色有些疲倦。他正要去隔壁村子看他的儿子,因为看到我,便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问阿美要不要走,阿美很爽快地上车了。
因为白天有过初次的见面,他们有了开始的话题:全都是围绕着老狗说起。阿美聊老狗是因为今晚的暧昧加持,那校长聊老狗是为了什么呢?我想即便是一个人出于礼貌去迎合另一个人,也不会说得这么精彩。而在我印象中,校长并不是喜欢跟别人攀谈的人。
他是怎么了呢?这个疑惑直到几年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先说他们讲起的老狗这件事吧。阿美虽然深陷情欲的驱使当中,但是对老狗的事情却还是一问三不知。而校长认识老狗,是因为老狗曾经跟他老婆的单位申请了水利承包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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