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孩子，愿他永远喜欢自己。
天亮了，在微光中，晶莹的露珠顺着葫芦树的枝叶和瓜藤往下滴，石头不发光了，葫芦和树叶也不发光了，一切都翠绿欲滴，整棵葫芦树极为湿滑，就连空气也是湿的，闻起来很舒爽。
王小文很少见过这样的景色。平日里很早就被爸爸妈妈催着上学，坐在车里直打呵欠，满脑袋装的全是上学的烦恼，根本无心看车窗外的风景。何况车窗外只有街道，街道旁只有一排排的房子和垃圾桶，就连有限的几棵树也是懒洋洋的，根本没有风景可看。周六周日，他总是要睡到很迟才起床。爸爸偶尔会提出一起和他去爬山，他总是立马拒绝的，因为实在找不到比睡觉更舒服的事了。
不幸的是，现在王小文依然没有心思去观赏风景。如果他现在没有变小，这番景色可能非常迷人。但现在他只是坐在青虫上的一个小人，这些顺着树干滴下来的露珠实在过于巨大了，在王小文看来，简直就是一块块巨石朝自己轰隆隆滚来。他吓得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不是被露珠砸扁就是要被它淹死了。王小文很喜欢游泳，平日里爸爸经常带他去游泳池，但爸爸从来没教他怎样在露珠里游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露珠即将滚到跟前时，前排的青虫一仰脖就把它吞了进去，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
“放心吧，这些露珠是青虫的食物。”见王小文一脸的恐惧，阿难说。
“但老师说它们是害虫，会破坏树木的。”王小文说，还怀着恶意踢了下青虫，以示对害虫的惩戒。
“老师说的难道就绝对正确吗？”摩登伽女问。
“摩登伽女，你别和他计较了。人类本来就是很可怜很无知的。”舍利弗哼了一下，试图表现对人类的鄙视。
“你胡说！”这回王小文不服气了，“它们会破坏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在科学课上学到过。”
“王小文，你冷静一些。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一只青虫的话，会怎么想呢？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害虫吗？”阿难微笑着问。他的脾气总是这么好。唉，假如他不戴那顶可笑的帽子该多好。
王小文回答不出来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王小文突然想到了那只叫悉达多的小狗，它和阿难提的问题都有些奇怪，但又没法反驳。
“如果只能靠吃青菜叶活下去，你会怎么做？”没想到阿难又继续问他。
那当然只能吃了。王小文想。难不成要活活饿死？仔细想来，爸爸妈妈不是每天逼自己吃蔬菜吗？
但他不想承认这一点，承认这一点不是说明自己很笨吗？于是他嘴硬着说：“反正老师说了，它们是害虫！”平日里说不过别人，他都会来这一招。
“说到害虫，”舍利弗说，“你们人类才是吧？你们可知道每年喷的农药害死了多少虫子？不仅这样，你们自以为聪明，还发明了那么多残害动物的武器，许多动物都濒临灭绝了，和青虫比起来，谁更坏？”
“他们还不仅害青虫哩，”摩登伽女接茬道，“更奇怪的是，他们还害自己的同胞。他们发明的汽车每年都要撞死很多人，他们还有枪啊炮啊，专门拿来对付人类自己。不仅有害，还很愚蠢呢！”
这一番话说得王小文哑口无言。他怒气冲冲地撇过脸不再说话。
这时阿难示意大家不要再为难王小文了，随后他拉着青虫和王小文并排走着。阿难指了指树外，问道：“王小文，这个世界美不美？”
王小文顺着阿难手指的方向望去，远方有层层叠叠的山峦，云雾缭绕，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光晕已经从山顶散发开了，将云层和山尖照得亮白亮白的。
“确实挺美。”王小文点了点头说。
“这个世界没有好坏之分。”阿难说，“它就是这么美。你看，我们的青虫不破坏树木，不吃菜叶，但和你们世界的青虫一样，没有好坏之分。”
“为什么这么说？”王小文不解地问。
“你看，青虫吃青菜，但它又要被小鸟吃掉。小鸟的尸体和粪便会化为肥料，滋养大地，这样大地才能长出青菜和树木来。这里头没有谁好谁坏，大家似乎是在相互合作，对吗？”
王小文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阿难说的挺有道理，但心里又不想承认这一点。他想了半天问道：
“但是青菜会死掉，这不是很可怜？”
阿难笑了。但他表情很温柔，看上去并不像嘲笑王小文：“你已经懂得从青菜的角度看问题了。这很好。但其实幸福自来于死亡。不是过度的死，而是循环，不断的循环。你要记住，这世界其实没有死亡，只有循环，这样世界才会保持美丽。”
“哼，我才不要这样的美丽。”王小文说。
阿难不再说话。青虫们顺着树干一直往上爬，它们一边喝露珠一边扭动着身子，模样看上去不像先前那样恶心，反倒觉得有些可爱了。
突然，王小文听到前方一阵“咣当咣当”的响声，还传来几个小人的惨叫。有几个人从上面跑了下来，也没有骑青虫，就这样沿着树干往下飞奔，遇见露珠时就跳过去，好像跨栏运动员。他们一路跑一路大叫：“阿难大人，舍利弗大人，快来救救我们！”
王小文很纳闷，为什么这些小人这样跑都不会掉下树去？要知道，这里离地面可是有几十层楼那么高，自己刚才一直都不敢回头往下看呢！
说不定这里的人都有超能力。王小文想。就像奥特曼一样。
跑到阿难他们跟前时，那几个人才收住脚，气喘吁吁地重复着说：“阿难大人，舍利弗大人，国王又发威啦！快点来救救我们！”
舍利弗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拍了拍肉嘟嘟的额头沮丧地说道：“这个笨蛋，我就知道会这样！”
几个小人冲阿难等人诉完苦后又好奇地看了看王小文，还相互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看来我们是没时间磨蹭了，抓紧时间去上面吧。”阿那律说。
“只能进入暴走模式了。”阿难也说。
“暴走模式？”还没等王小文问完话，青虫突然“嗖”的一声极速往前冲去。王小文尖叫一声，双手双脚夹着青虫，低下头闭上眼睛。这可是比爸爸开的车还快啊。他只听见耳边呼呼风声，嘴里大叫道：“阿难，叫它们走慢一点！走慢一点！”
没用。谁都没理他。
王小文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会被风吹走。他感到呼吸都困难了，正急得不知怎么办，青虫冷不妨来了个急刹车。
“哎哟，妈呀。”王小文尖叫一声立马摔了下来，跌了个嘴啃泥。幸好叶面不硬，还有点弹性，身体没有受伤，只是虚惊一场。
“你们不是说青虫背上有吸力的吗？干嘛骗我！”王小文站起来摸着屁股气急败坏地嚷道。
“谁让你刚才踢它的！”舍利弗幸灾乐祸地说。
摩登伽女下了青虫背走上前来。没想到这回她没有嘲笑王小文，反而拉着他的手问：“疼吗？”
“当然疼啦，你试试看？”王小文没好气地说。
“没事，吃下我的药就好了。”摩登伽女说。她又从怀里摸出一颗葫芦型的药丸，送到王小文嘴边。
“鬼才吃……”王小文刚要拒绝，突然想起阿那律的忠告，于是硬生生地将这句骂人的话吞回肚里。他战战兢兢地接过摩登伽女的药丸，在她的注视下勉强吃了进去。
一股青草味。
见王小文吃了药，摩登伽女立刻开心起来，她拉着王小文说：“你真懂事。以后谁要再欺负你，我帮你喂他毒药！”
唉，女人果然是善变的动物。
王小文看了看周围，没想到青虫竟然带他们爬到了云端。这里到处是云雾，就在他身边飘过。他只要用手一掬，就能捧起一块。烟雾从云层里蒸腾而起，还隐约露出一些葫芦叶子，简直像仙境一样！
“这棵葫芦树既是通往色界的通道，也是王宫的第一层入口。”阿难说。
“色界？”
“对，我们葫芦国有三个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在地上，你来时已经看到了。那里生活着很多居民，他们都为了来到色界而努力学习。只要毕业，就能坐着青虫来这里了。”
“没想到你们这个世界也要学习。”王小文想起他们“哎唷哎唷”来回忙碌的样子，皱着眉头说，“那无色界呢？”
“说来话长，其实你们世界的学习也是为了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只是你现在还不明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带你先去见国王吧。”阿难没直接回答他。
王小文生怕自己踩在云层上会掉下去。他先伸出左脚试探了一下，发现云层是厚实的，这才大着胆子跟着阿难往前走去。
阿那律他们和王小文打了声招呼，带着青虫纷纷返回了葫芦树，很快不见了踪影。
“既然葫芦树是王宫第一层，那王宫在哪儿？”王小文小跑着跟上阿难后问。
阿难还没开口说话，舍利弗就插嘴道：“真是无知的人类，这里是色界，有王宫，也没有王宫。”
“我正和阿难说话，你插什么嘴？”王小文生气地说。他最恨别人乱插嘴了。
舍利弗似乎没有料到王小文敢顶撞他，正想发火，前面突然又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哈哈，王小文，你终于来啦！”
王小文刚想看是谁向自己打招呼，云雾中突然冲出一团火向他袭来。王小文吓得想要回头逃窜，却被摩登伽女牢牢抓住。别看这个女小人细胳膊细腿，劲儿可真大，王小文根本挣脱不了她的手。
他正想向摩登伽女咬去，却听到舍利弗发火了：“好你个悉达多，让我们费了那么大劲儿，带回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屁孩！难不成我们葫芦国的命运都要系在他身上吗？今天你非得给我解释清楚！”
悉达多？
王小文这才转过身。哪有什么火，不过是一个长着红头发的小男孩。不过他的头发实在太奇怪了，不但火红火红的，还披满了全身，偶尔还会发出光来，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个火球呢！
更羞人的是，他身上根本没穿衣服，全身上下都被头发给遮住了。
“谁是悉达多？”王小文问。
那个小男孩指了指自己：“我呀我呀，就是我呀。咱们不是见过面吗？”
“你不是一只狗吗？”王小文问。
摩登伽女“噗哧”一声笑出来。
“狗怎么了，狗难道不是你们世界最令人尊敬的动物吗？”悉达多问。
王小文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尊敬个屁，狗会吃屎。”
小男孩指着摩登伽女骂道：“好哇，好你个药师，竟敢骗我！”
摩登伽女哼了一声：“谁叫你不吃我给的药？”说完，还白了悉达多一眼。这眼神让王小文想到同桌郑小娜，这些女孩子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
这个悉达多也太笨了。王小文暗想。
“先等等，”王小文插到了悉达多和摩登伽女的中间问道，“你是怎么变成狗的？”
“哦，这个容易。”悉达多说。随后他一转身，竟然又变回了一只小狗，细声细语地朝着王小文说，“王小文，大笨蛋，考试考零蛋。”
几个小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原本一脸怒容的舍利弗也转过头偷偷笑了。
“你给我变回来！”王小文说，“还有，再这样说，我可要发怒了。”
悉达多又变回了小男孩的模样。
“你还能变成什么？”
“不是变，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悉达多说，“还有，你要改改脾气。”
“我不会揍你的。放心。”王小文说，“不过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个小男孩也是你变的？”
“唉，我说了，那不是变。我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是，所以就能成为各种样子。其实你也是啊，你看，现在你是一个人，以前你也什么都不是，是山里的石子，树上的叶子，地上的垃圾，然后你就成为人了。”
“你的话我听不懂。这样说吧，难不成你就是——神仙？”
悉达多他们相互望了望，仿佛不理解神仙是什么意思。
王小文只好放弃了。
“既然你这么厉害，我想求你帮个忙。请你帮我找到我爸爸，他不见了。”王小文说。
“这么巧，我也有事要你帮忙哩。”悉达多说。
“你帮我找爸爸，我就帮你！”
悉达多耸了耸肩说：“这个容易，不过你得先帮我。”
“好吧，一言为定。”王小文伸出手指要和悉达多拉钩。悉达多跳开一步说道：“先别急，听我讲完。你忘了上次我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你得赔我一个菠萝包。”
“啊！”王小文想起来了。不过，特意买的菠萝包给落在房间了。这都是阿难他们害的！
“尊敬的笨蛋国王。”舍利弗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提到菠萝包，我就得先说说了。你为了做菠萝包，把色界弄得鸡飞狗跳，这成何体统？”
“刚才色界的守卫都向我们求救了。”摩登伽女也说。
悉达多显出委屈的模样说：“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菠萝包这么难做？我已经试着做了多次，但就是做不出人类的菠萝包，真正是气死人了。”
“现在正是我们葫芦国最危险的时候，你却在这时候做什么菠萝包，合适吗？”舍利弗问。
“我不是帮你们把王小文给找来了吗？”悉达多辩解道。他看上去和王小文一样是个小屁孩，丝毫没有国王的样子。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舍利弗指着王小文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叫王小文的人类，看上去既不聪明，也不优秀，这样也就算了，还一点礼貌都不懂。任何情绪病菌都能把他拿下。这种人能帮我们什么？”
讲到情绪病菌，王小文想起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怪物，不禁打了个冷战。听完舍利弗的话，王小文很不服气，但竟然说不出话来。
“舍利弗，你真是大笨蛋。”悉达多说，“我们要找的，本来就是像王小文这样的笨蛋嘛。”
“你们不要左一个笨蛋右一个笨蛋，我也是有自尊心的！”王小文一听，立刻不高兴了。
“唉，我这个笨蛋和你们同学说的意思不一样，”悉达多说，“你们人类本身全是大笨蛋，你不过是个小笨蛋，所以就别介意了。”
“你也是笨蛋，连个菠萝包都做不出来！”王小文说。
悉达多一听，马上急了。
“谁说我做不出来，总有一天我会做出来给你看！”他说。
这简直就是两个小屁孩子在斗嘴。阿难似乎听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说道：“王小文，其实国王是在表扬你。你们那个世界总是把聪明和笨拿来对比，他们都弄错了。聪明的人其实也是愚蠢的，你想想看，造出枪炮的人聪不聪明？但再没有比他们更蠢的人了。愚蠢的反义词根本不是聪明，是智慧。”
“就是就是。”悉达多说。
王小文总觉得他变成小男孩后，性格也变了。当初是小狗的时候，说话还挺可爱的，不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难不成变成小男孩后，性格也会发生变化？
虽然他听不懂阿难说的话，但总算放弃了与悉达多争吵。
“总之，”悉达多咳了一声，“之所以把你叫来，是为了让你帮我们一个忙。”
“我只想找到爸爸，然后赶紧回家。”王小文说。
“说起来，这个忙也和你爸爸有关。帮这个忙，说不定就能见到你爸爸了。”悉达多说。
王小文一听，连忙点点头。
这时众人的脸色似乎都变得严肃了。悉达多一转身，突然变成了一个胡须很长的老人，他盘腿坐在云上，向王小文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王小文，你要帮我们对付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波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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