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家一个月，在即将回校的前两天见到了他。那时我正忙着帮妈妈叠油布，他在我背后叫了声我，我没有听得很真切，转过身来时他又叫了声“姐姐”，我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很是亲切又温柔。
记忆中他还是一副瘦小又胆怯的模样，一直都是着一身洗得花白的校服，走路时永远都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一个影子般快速而尽可能低调地飘过。
一年多不见，他变化了许多，许是青春期到来的缘故，身体抽条了不少，头发也不再是以前那样满头营养不良的发黄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一双眼睛因为太瘦的原因显得尤其的大，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我顿了顿，一时也想不起来说些什么，便客套地问问吃饭了没有。他也客套地回我。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只是停顿了一会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然后便匆匆地往前面走去了。前面，是他爷爷的葬礼，忧伤的喇叭声回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刺破了以往的静谧。
我们都叫他二胖，但他其实一点也不胖，反而瘦得出奇，皮肤又偏黑，让人很容易就将他同非洲儿童联系起来。据说是因为他哥哥叫大胖的缘故，他也顺理成章地得了这“二胖”的名字。大胖小时候很胖，但后来因为妈妈常年不在家，爸爸又没能好好照顾他们兄弟俩，爸爸没有正经的工作，靠偶尔捉些青蛙养些小鸡捉蛇捉竹鼠换钱来过日子。在这样物质充裕的年代里，仍是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爸爸是个脾气相当不好的人，记得有一次不知二胖犯了什么错，他把二胖用绳子绑在院子里的电线柱子上，用很粗的木棍狠狠地打，把木棒都打折了，我爸妈看不过去，于是去劝，却是被触了一鼻子灰。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艰难地生存的两兄弟，几年下来，他俩都已经显示出了与这名字不相符的体态来。大胖是村里人人皆知的小偷，村里很多家都曾被他“光顾”过，他也曾偷过我三姐的生活费，偷过他外婆的辛苦卖菜钱，村里人被偷得多了，也就处处防着他了。后来大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怎么回家了，据说是在镇上过着流浪的生活，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偷窃的“成果”。后来镇上也待不下去了，十五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有人说，他出去打工了，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也有人说，他仍旧是过着偷摸滚打、暗无天日的生活，有一次被别人打断了腿，打电话回来叫他爸打手术费，他爸只说了一句，“不要给我打电话，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我一直都觉得，二胖会有不同于大胖的人生，尽管，他小时候也是同他哥哥一样偶尔会偷偷摸摸，会在我们家有客人的时候厚着脸皮来我家蹭吃蹭喝，但我知道，他是可以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可以奋力一搏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二胖从小成绩就好，尽管大家对他的前途一点都不看好，但他也逐渐在这贫瘠的土壤中茁壮成长起来。我听他们说，二胖的语文老师在上到一篇关于母爱的课文时，曾问过大家是否都爱自己的妈妈，只有两个人说不爱。一个是村口老陈家的孩子，他说因为他妈妈要跟爸爸离婚，不要他了，所以他不爱妈妈。另一个就是二胖，二胖当时双眼憋得通红，却并没有让眼泪落下，他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道：“我的妈妈，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到她了，我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我想她应该也是不要我了吧。”
二胖的妈妈其实去年夏天的时候回来过，但回来之后几天就又走了，带着她丈夫给她的满身的伤痕。其实生活由于有太多的方面使得生活本身就矛盾重重，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十全十美，在二胖的世界里，妈妈是一个对他和哥哥不管不顾的不称职的妈妈，但在她丈夫的世界里，她又何尝不是一个瘦丈夫虐待而在生活的夹缝中艰难喘息的可怜人呢？所以在这矛盾交织的生活中，没有唯一的对错评判标准，世界并非我们以为的那样黑白分明，但有很多人只愿意活在自己所看见的那片黑暗的天空之下，所以二胖会难过，会有抱怨，会觉得绝望。
作为二胖的邻家姐姐，我一直都觉得我是应该跟他谈谈的，我希望能够以我得绵薄之力，让他能在这漫漫的黑暗道路上看见生活的希望，在生活给予他的诸多的不公中，他不至于被黑暗所吞噬。
我终于在前年冬天的时候遇见了他，在大街上，寒潮来袭，天气已经是非常寒冷了，但他仍旧是穿着那套洗得花白薄薄一层的校服，在旁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显得尤其的格格不入。他在人群中也看见了我，但接触到我的视线后，便立马低下头去了，匆匆从旁边走过。我叫住了他，他似乎有些吃惊，愣愣地等着我下文。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笑了笑，说道：“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你要回家吗？我们一道？”
那天的寒风刮得特别的激烈，回家的道路上显得尤其冷清，但好在我们之间的气氛不错，他大多的时候都是在认真地听着，起初他还有些别扭地在躲避我的眼神，但后来便坦然了许多。
我在岔路口跟他告别，我看见他的眼睛在萧瑟的背景中显得尤其的明亮，冷空气裹着他像是孤零零的一颗水草在水流的冲击下飘无定所，在毫无温度的夕阳中，他朝我挥挥手，便消失在了转弯处。
我去上学后，便没有再听说到他的消息了。寒假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妈妈说，二胖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前段时间村里抚贫，政府拨了一笔不少的钱给他的父亲。
周围仍是充斥刺耳的喇叭声，我看见他小小的背影里，装满了倔强和不屈，他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面走去，前面有光，我想，这漫漫的归途，终将会迎来一个满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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