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这个女人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她始于女权不终于女权。
《奥兰多》是伍尔夫可读性非常强的一本,缓解了我高中时代拜读《到灯塔去》的迷惘。现代基于古典,解构来自构建,一幅线条迷乱的画,是小孩涂鸦还是“后现代主义”,区别就在于让人不解何以能卖出天价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们,是有能画出“古典”和“写实”的底子的。
伍尔夫不搞实验的样子也很迷人,“幻觉之于灵魂,如同空气之于大地”这般的口吻,她“可以写上六大页”。
我并不「热爱」伍尔夫,但我知道她好,能看出来她好。要真个条条掰扯起来,万字不下。那还是放摘选,毕竟关于写作,这书里就调侃过——
我们仿佛听到蒲伯先生的声音,我们知道他的舌头像蜥蜴的舌头一样嵫嵫作响,他的眼睛烁烁发光,他的手在颤抖,他的爱,他的谎言,乃至他的痛苦。简言之,作家灵魂的每一秘密,作家生活的每一经历,作家思想的每一特征,都栩栩如生地表现在他的著作中,而我们却需要评论家来说明,传记作家来阐述。时间多得让人百无聊赖是畸形生长的惟一解释。
《奥兰多》丰富但不糅杂,因为它们自然。开章首句“他,这就自然表明了他是一个男性”。“女权”是重头戏,当下语境中,“女权”二字已经被涂抹上种种寓褒寓贬的色彩,可是许多事情追本溯源,哪有那么多「情感体验」,真理就是真理。
女人总是“拒绝和让步(多么让人愉悦)”。男性“追求和征服(多么令人生畏);思考和推理(多么崇高)”性转之后的奥兰多,也果然“认真履行美惠三女神的礼节”起来了。「衣服能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世界对我们的看法。」衬裙使你无法疾步奔跑,而只有在同性面前,你才能变得“自在”,“粗俗”(这种俚俗妙不可言,相比之下,“诗人们”的警言妙句简直不值一哂)。而这一切,在奥兰多身为男性的时候,都是“take it for granted”(视之为绝对的理所应当)的,在性别的转换后,差异才显得那样突兀,甚至可笑。这个隐喻如此杰出。
写女人的生活,人们的共识是,行动可以不论,只管讲述爱情。有位诗人说过,爱情是女人生存的要义。
只要她是在想男人,无人反对女人思索。
只要她写小纸条,也无人反对女人写作。
木心说哲学是支票,文学是现金。真是犀利可爱。《奥兰多》出版之前,伍尔夫担忧它作为严肃作品太轻佻,作为小品又过于冗长。但出版之后好评如潮。
以女权开始以女权结束的,顶多是“寓教于乐”。伟大得要上溯到时代与人类。“伟大的灵魂是雌雄同体的”。伟大者永远接纳被解读的诸多可能。她是从“戒指”引入「时代精神」的。不结婚的压力让奥兰多浑身不适,而她是在同「时代精神」耍花招。
因为奥兰多很标疑如果时代精神仔细检查她的头脑,会发现其中有一些严重的违禁品,为此她会遭重罚。她不过是勉强逃脱而已,靠的是要了点小聪明,顺从时代的精神,例如戴上戒指,在沼泽地找到一位男人,以及热爱自然,不当讽刺家,不愤世嫉俗,也不当生理学家,那等货色立即就会被人发现。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确实很可以这样做,因为作家与时代精神之间的交易无限微妙,作家的作品有什么样的命运,全部系之于这两者之间达成的妥协。奥兰多做了如此安排,她现在处于非常幸福的状态,既不需要抗拒自己的时代,也不需要屈从它。她是时代的产物,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所以,现在她可以写作,而且她也确实在写作。所以她写啊,写啊,写啊。
这一部分我不曾完全领悟,或许这是抗争路上的一种自我斗争——你服膺于时代精神,于是时代精神传续下去。你不服从——你自己便难以为继。旁人都在枷锁之中,你的空空如也才是该隐那最醒目的一记黥文。
“顺从时代精神,找一位丈夫。”
一旦接受,“她全身都沉浸在简洁无瑕的和谐之中。”
有人说这是“写给文学的情书”。这词用烂了,莫若说是与文学合奏的狂想曲,终而不止。终章我不愿多讲,你若有缘翻到,一定走进去听听——最后她转入千万个自我的分裂与整合,这时候,女权,时代,国别,都已经无足轻重。
她全身沉静下来,就好似添了一个衬托物,于是有了外表的浑圆和结实,于是由浅变深,由近变远,一切都似井中之水,只能在深井四壁之内回旋。她沉默不语,在增加了这个奥兰多之后,不论是与非,她成为所谓惟一的自我、真实的自我。她不再言语。因为或许人们在大声言语时,那些自我(可能多达两千余个)知道它们是相互割裂的,于是试图彼此交流,而真的有了交流之后,他们反而沉默不语了。
此外,中长篇小说携并的私货是抵消阅读疲劳的能量棒——
或许,我们必须有某种信仰,但我们已经说过,奥兰多不信通常意义上的神,因此她容易轻信伟人。
她并未与我们通常所说的上帝交流。讲到众神,只有一个上帝;讲到宗教,只有说话者信仰的宗教。虽然这种假定再普通不过,但它同样也再傲慢不过。
会不会是死的愤怒必得时不时地遮蔽生的喧嚣,免得它把我们撕成碎片?会不会我们天生必得每天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死亡的滋味,否则就无法继续存活?
不错,她是嫁了人,但她的丈夫总在绕合恩角航行,这能算是婚姻吗?如果她喜欢他,这算是婚姻吗?如果她喜欢上了其他人,这算是婚姻吗?最后,倘若世上她最渴望的依然是写诗,这算是婚姻吗?她很怀疑。
关于上流社会的社交——
“名叫报复的泼妇,名叫诗歌的女巫,名叫名望的淫妇”
“人人都出类拔萃,人人都大名鼎鼎。”
人人追求心境的平顺和他人的恭顺,而非真理的胜利和道德的升华。
人人艳羡那些有幸侧身其间的人;那些人则因为别人的艳羡而自我艳羡。
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意识流”的“名词解释”——
他发现,任何一件事,只要他想在脑子里把它剥离开,它便会与其他事情纠缠在一起,仿佛掷到海底的一块玻璃,年以后,周遭缠满了骨头蜻蜓、硬币和溺水女人的长发。
“天啊,又一个意象!”
美妙的“个体经验与人类精神”才是本书的喉结,《奥兰多》后期驶入个体时空与客观时空的拉锯中,纯然是炸裂的漩涡了。
只是说回这“女权”,我倒是还有几句。
伍尔夫的幽默是那种微微扬起嘴角的冷静,散发着“英国女人平静的光束”。她引用斯威夫特和蒲柏的针对女性的言论,巧妙穿插进奥兰多四百多年的个人史诗里,如此戏谑手段,我想起数年前曾在《读者》上看过一篇“拟访鲁迅先生”,作者拿鲁迅的原话一一对应时下的种种问题。
非常讽刺的是,我读的《奥兰多》版本扉页上,伍尔夫的简介,“作家”前面还是多出一个“女”字。
这不是抠字眼,我一直反对“女司机”“女作家”“女教授”这种说法(要么您一整个系列都是“纪德,男”或者“乔伊斯,男作家”),单蹦一字不仅仅是这种社会心理的「反映」,此反映还会循环恶化这种「心理」。此种语境下,看到“女作家”一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不如向伍尔夫学习,一来,她出神入化地摘引历史上“男作家”们的语录,说明她自然也从悠久的文学史中获益良多;二来,心平气和的戏谑总是最有力度的,我们犯不着“大为光火”。
很久之前,我就对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隐隐感到担忧。我不系统,且太文学。拿《奥兰多》来说,你会知道嘉德勋章、女巫西比尔、杜狄范夫人种种常识或典故,但是真的细分英国皇室的勋章等级和欧洲女巫史,我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这不,前些日子翻开了《艺术——让人成为人》的北大出版社的人文学通识讲义,将近一千页的十六开大本,总的来说是值得一看的科普。但讲到社会潮流之女权时,书上写,“她们”。既然是“们”,说明原文是“They”,They没有性别色彩,所以是译者的加工。
真是嗟叹,可见学历与常识也不能划等号。女权主义者居然被默认为就全是女性,让那些支持两性平等和女性权益的男人和第三性别者何处落脚?我国的出版业这方面的意识还很薄弱,在这儿写东西属于是“自己的园地”,少不得要提一句了。
以后不打算什么文章都发在这上面了。平时闲散的乱读基本都在公号里。大约是每三篇有一篇能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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