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上海最好的季节,你说。这季节宜于步行。午后我们从劳尔登路出发,走过蒲石路,格罗希路,巨福路,贝当路。路过一家牛肉面,你说,早知道应该到这里吃中饭呀。
上一次是冬天,我陪你去孟德兰路买花,看到一块硕大的羊肉水饺招牌,你说,早知道中饭过来吃一碗水饺喏。
两个人的小历史,也和大历史一样,总会有相似的场景不断重复,绕树三匝,迂回盘旋中照亮我们的记忆。
孟德兰路现在是很萧条了。二十年前,我曾来这里买花,从贝禘鏖路走进来,路极狭,缘于两边的花铺不断向路中央扩张,到最后,只剩一条窄窄的通道。人声喧嚷,路面湿滑,鸟叫声都不那么从容,震得鸟笼一颤一颤。
中学园艺课,下周的课程是在仙人掌上嫁接蟹爪兰。我妈牵着我挤过花丛和鸟笼,寻找一块仙人掌。老板是沙喉咙中年男人,和菜场里的鱼贩没什么两样,阿哥阿姐叫得熟稔。他抛一块光秃秃仙人掌给我妈说,这块最好来,看看,肉头厚吧。好像他抛出的不是一块仙人掌,而是一条捏塌鱼。
我觉得这仙人掌太丑了,任何一家铺子的任何一盆花都比它好看。而我妈显然无心恋战,匆匆付了钱,拖我挤上回家的电车。我也想快点回家。花鸟市场又脏又吵,
那次嫁接非常失败。插在切口里的蟹爪兰很快萎败了,仙人掌坚忍独活,我无心照料,听之任之。
不独这次,园艺课任何实验,在我手里都以失败告终。自己刻的水仙鳞茎,在养了一个冬天后,长成了一盆茂盛的蒜,和光秃秃的仙人掌,彼此对视冷笑。
有一个阶段,我常去何家角,让一个男人拍照。摄影棚是他家的客厅。第一次去,他在轻轨出口接我,然后带我穿过一个花鸟市场。市场曲径通幽,绕得我头晕。他教我,看远处那幢高楼的尖顶,不管路怎么绕,保证尖顶在视线右侧,就不会走错。第二次开始,他不再来接我了。
天冷的时候,他叫我不要穿棉毛裤,也不要戴胸罩,否则身上会有印痕。洗完澡,他仔细检查,如果毛没有剃干净,他就自己动手。先用电动剃须刀截去长毛,再涂上剃须泡沫,用手动刀片一点点把毛茬刮干净。他说只有男人才有胡子,任何部位的毛发都会让他觉得对方是个男人。
从冬天一直到盛夏,我一次次穿过花鸟市场。午后太阳发白,两边花店门户大开,不见人影,通道里堆满各色花树,抢占地盘。一个娃娃脸保安闲得无聊,抓着中间一棵发财树晃啊晃。我从他旁边走过,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哐当一声。回头看,发财树倒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娃娃脸保安脸色煞白看着我,我赶紧飞奔离开,好像砸了花盆的人是我。
不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就像很多事情看不到收梢就结束了。忘了从哪一天起,我不再去何家角了。花鸟市场也被推倒,地皮清空,说是要造商住楼。
此刻我和你走在亚尔培路上,推开一扇玻璃门,意大利老板娘笑意盈盈。你给我买了一只冰激凌球,椰子味的,我当着她的面,舀了一口喂到你嘴里。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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