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的时候，觉得学企业管理比较吃亏，因为专业课考试没有标准答案，分数往往不高。反观隔壁学财务专业的，每次考到财务会计、税法和审计学，根据会计准则、税法和审计准则都能给出标准答案；而财务管理学通篇充斥着各类公式，评分标准甚至细化至做到每一步，列出每一个算式，计算出每一个数字能得多少分。所以财务专业的同学考试分数高，找工作时或许会占点便宜。然而，今天看来，现代财务学在教学考试环节有标准答案（而非仅是参考答案）恰恰反应出其本身的一个根本性弱点——从本质上讲，现代财务学仍然基于落后的机械论世界观。
牛顿经典力学的成功和影响不仅仅是局限在物理学当中，它在当时引发了一场彻底的思想变革。当科学家们成功预测了越来越多的自然现象，当工匠们制造了越来越多能解决各种问题的机械，当数学家巴贝奇甚至证实了人类已知的各种计算都能通过机械实现；人们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答案，并且相信机械能够解决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于是，机械论世界观首先在欧洲开始普及。在此之后的200多年时间里，机械论世界观一直被近代科学当做宇宙的真实图景和科学真理的体现；直到现在，尽管有新科学的发展，机械论世界观依然是我们普遍的思维视角。这种思维有四个显著的特点，分别是：客观实在性、确定性、可拆解性和标准化。
1. 客观实在性承认有一个绝对客观的、独立于人类意识而存在的世界，科学研究的对象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所有的科学定律都来自于现实或者实验的归纳，是对世界的纯客观的真理性描述，而不是科学家或者人类之间达成的一个共识。在对自然界进行观察和实验时，人仅仅是一个操作者和记录员的角色，这个过程中的方法与操作不会对观测结果造成实质影响。
2. 确定性用爱因斯坦的话讲就是“上帝不掷骰子”，也就是说宇宙间的任何事物，任何变化，任何生灭的过程都是有规律可循的，都可以总结出理论，且都可以用明确的公式表达出来。有了确定性，就有了运用规律来准确预测未来的可能性。
3. 人们认为任何一个复杂的问题都可以分解成若干个简单的问题，且总体等于各部分之和；因此解决了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原先的复杂问题就迎刃而解；这就是可拆解性。通过这种方法，人类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科学难题，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复杂的产品，完成了一项又一项伟大的工程。
4. 标准化则是在使用机械取代人从事劳动生产之后，随着产量大幅增加，人们加大投入，采用更多的替代人工的机器，于是产品的标准化替代了个性化，追求效率成了工业企业提高竞争力的唯一手段。
现代财务学正是基于这种机械论世界观。编制财务报表的目的是真实和公允反映公司的财务状况；为此，不惜一遍遍修改会计准则，其中隐含的假设就是每家公司的财务状况是一个独立于人的意识的客观存在。然而，修改后的会计准则从未从彻底解决问题，只是把问题复杂化；于是，会计准则越修改越厚实，却停不下来。至于按新准则编制的财务报表是否真实和公允地反映了公司的财务状况，答案肯定是No，否则为何要继续修改会计准则？这条道路注定永无尽头。事实上，对于怎样进行会计处理才是真实和公允的，每个人的认知很可能不同。例如，按目前的金融工具准则（无论是IFRS9还是CAS22），归属于开放式基金的投资者的净资产在基金的财务报表上应属于金融负责，而不是一项权益工具。几年前，我在澳洲工作时，当地的会计准则等效于IFRS，所以在当地公募基金的财务报表上，基金净资产均为零。但是，这并不符合中国投资者的认知。尽管中国会计准则也号称等效于IFRS，但会计实践显然向公众认知进行了妥协；直到今天，中国公募基金的财务报表上仍然将归属于基金投资者的净资产列示为权益，而不是负债。严格来讲，这种操作既不符合IFRS9，也不符合CAS22，但这似乎并没有引起国内投资者的困惑与不满。一个合理的解释是：财务报表不可能向使用者展示一个绝对客观的、独立于人类意识而存在的财务状况，企业的财务状况只是基于多数人的共同认知而形成的一个结果。
打开财务管理学教材，内容是对机械论世界观的极致体现；根据公式使用财务数据计算各种比率和指标，再基于计算结果决策；一切都是可细分的，都是确定性的，都是标准化操作。这种方法论之下，考试当然特别爽，每道题的答案确定且唯一；但是如果想要把从书本中学到的真正运用到实际中去，这就难办了，为何？因为机械论世界观下的方法论并不能解决稍复杂一点的现实问题。当年学CFA Level3之前曾被告诫Level3与Level2最大的区别在于少量题目的答案不唯一，不必钻牛角尖，为何？Level2主要讨论各类资产的估值问题，既然各种估值模型的原理和公式是既定的，答案就不容易有争议；但Level3进入了资产配置和投资的实操环节，实战中的决策是一个复杂过程，一个微小变量的改变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因此答案不仅不唯一，甚至是不确定的。
很多年后，突然发现自己当年学企业管理尽管考试分数略低，但从长远看并不吃亏，反而可能是一种优势，因为没有被灌输这种机械论世界观。十年前因为准备读MBA而备考GMAT，作为全球顶尖商学院录取候选人标准的GMAT不仅出题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严谨的一面，也意在重点考察考生的思辨能力。GMAT逻辑题的典型问法通常是这样的：Which of the following, if true, can mostly strengthen/weaken the argument above?（以下哪一项，如果为真，能够最大限度加强/削弱上述结论？）何为strengthen/weaken？能够使结论成立的概率增加意为加强，反之，使概率下降则为削弱。很多考生未必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认为strengthen就是使结论成立，weaken就是使结论不成立。这在大部分情况下是OK的，够用的；因为通常GMAT的逻辑题并不太难，语法考试的重点在句子改错和阅读理解。但是，当我最后一次考试上到700分以上时，实实在在感受到使我力不从心的恰恰是逻辑题！因为在高分段，逻辑题所描述的场景中，各要素之间逻辑关系不再是清晰的；每个选项都没有办法单独使得结论成立或者不成立，仅仅是加强或削弱而已。这与企业管理者在现实工作中遇到的情况何其相似！
以前非常不解财务人员在其职业生涯中参加了那么多学习，经历那么多考试，始终保持知识的更新，其专业程度应该无可置疑，那为何财务工作成果对企业管理决策的帮助始终远远不及教科书中描述的那么大？后来才想明白，现代财务学的思维底层是在这个世代已经日渐式微的机械论世界观；学得越多，可能错得越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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