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浅秋,雨。
这一年正值世纪之交,但在后来的历史记载中,这一年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情绪有些浮躁外,一切正常,就如同之前的几十年一样,平静而祥和。
千野与燕回就是在这一年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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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第一回见面,是在津门港。
深夜,细雨。
来自灯塔的汽灯就像一柄辉世的利剑,将夜色同雨幕切割,集装箱像一座座小山,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
燕回撑着伞独自站在岸边,像一个明清时代的朝廷重臣,双手插在袖管,静静眺望海面,等候那一艘远洋游轮的到来。
这个北方最大的港口此时寂静的有些可怕,唯一的声音就是从不远处海面传来的汽笛轰鸣,沉闷的仿佛太古魔牛的哀鸣。
作为亚太共和国驻津门办事处的最高长官,燕回推掉了所有事宜,孤身一人来到此地,并不是要做什么叛国忤逆之事,他只是想来看看这位上头说能改变津门战局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汽笛声逐渐停歇,游轮终于入港。
这是一艘来自白鹰帝国的船,通体雪白,黑色的花纹布满了整个船身,仿佛被无数条黑蛇紧紧缠绕。
搭桥从舱口探出,缓缓落在岸边。
接着,舱口阴影中传来脚步声,汽灯旋转着切割黑暗,切到搭桥,切出一个挺拔的剪影。
燕回眯了眯眼,盯着那个向他走来的黑影,皮鞋跟击打在搭桥发出的哒哒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男人穿了一身熨帖的燕尾服,玉质的袖扣,烫金的胸针,梳了个大背头,却又不让人觉得油腻,反倒是清爽笔挺。
他的眸子有点像猫,乍一看就两道黑,看人的眼神漠然而无情,就感觉像是在看待一具已经死去了的尸体。
雨幕从他撑的伞缘垂下,如同一道隔绝了他与世界的墙。
“你就是燕回?”
他的目光落在燕回的身上,平静问道。
但还没等燕回回答,他就将伞交到燕回手中,自顾自向前走去,“我限你三分钟内说明津门局势。”
燕回愣了一愣,看着手中的两把伞,再看着那个淋雨的男人,有点搞不清这个上头委以重任的男人什么路数了。
“已经过去十三秒了。”千野转过身,看着还呆呆站在原地的燕回,皱了皱眉头。
燕回如梦初醒,追了上去,刚想替千野打伞,却发觉这个男人身上半点没湿,一时间也不知该打伞还是不该打伞。
“不用了,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千野淡淡的摆了摆手,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反应迟钝的人都能坐上一地办事处最高长官的位置,看来东亚的局势真的已经很不妙了。
燕回悻悻收起伞,正色道:“目前侦测到有三头海兽已经登陆,能量等级为3,正在往辽东方向移动,移动速度约为三十公里每小时,预计在明天上午六点抵达辽东。”
说完,他偷偷看了千野一眼,不知道这个男人会有什么高见。
千野没有任何表情,沉默了三秒后才开口说道:“伤亡情况如何?目前处于几级战备?”
“约一千五百人轻伤,三百人重伤,十人死亡。另外,前天得到消息,上头已将战备等级提升至二级。”燕回搓了搓脸皮,有些赧然,他才反应过来先前千野故意的沉默是为了等他继续讲下去,而他明显没有领会。
不过赧然归赧然,话里行间燕回还是有些自豪的,能够在三头能量等级为3的海兽践踏下,维持如此低的战损,放眼整个东亚战区,也是极其罕见的。
但这种情况也只能再维持一天了,二级战备其实就意味着局势已经恶化。
这三头海兽出奇的皮糙肉厚,他们软磨硬泡磨了快一天一夜,生命气息也没有任何衰落的迹象。
据情报显示,辽东那边的河域中有剧烈的能量波动,推测是一头能量等级为4的海兽即将登陆,辽东那边已经筑好了防御堤坝,但守不守得住还未可知。
一旦被这三头海兽过去与那头即将登陆的大家伙汇合,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整个东亚以北地区将彻底陷入地狱。
到时候他燕回作为驻津门办事处的最高长官,必然难辞其咎,肯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个男人了。
千野嘴角掀了掀,但毫无笑意,“还不算太糟糕,不过今晚谁也别想睡了。”
燕回试探地问:“有办法解决?”
千野没有回答他,因为三分钟时间到了。
他之所以只给燕回三分钟,是因为他的时间也不多。
没有从燕回那里拿回伞,千野摸了摸鼻子,抬起头望向沉重天空,乌灰色的云仿若垂天之翼,无数颗雨水串连起天与地的珠帘。
一颗雨水直直落入他的眼中,从远到近,惊起一泓波澜。
千野眨了眨眼,屈膝一跃。
接下来的这一幕,哪怕燕回日后签了保密协议,经历了记忆清洗,也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燕尾服男人,竟然纵身一跃跳入了云彩。
而在乌云紫电中,一个庞大的头颅若隐若现,仿佛从远古响彻至今的低吟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朦胧中,一扇夹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大门缓缓开启。
燕回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一切又都消失了。
天空复归黑暗,细雨沙沙落下,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惟有身边这个不见了的年轻男人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
燕回与千野的第二回见面,彼此的状况都不算太好,深深的战壕里年轻的尸体四分五裂,怪物钢筋似的尾巴坠入战壕,擦着燕回的鼻子扫过,劲气破开了他的鼻尖,鲜血淋漓而下。
燕回脸色煞白,人生的大起大落真的太快,前一分钟他们还以为怪物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决定上前查看,后一分钟这头已经死去的怪兽忽然暴起,几个兔起鹘落,就是数十条人命的消失。
惨烈的哀嚎响彻云霄,硝烟斜斜刺向天空,所有人的心中没有多少人之将死的恐惧,惟有一个念头:完了,整个东北地区彻底沦陷。
燕回扒着战壕边缘,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男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
是千野。
他的状况也不怎么好,笔挺的燕尾服已经崩开了好几粒纽扣,白净的脸上也多了几道黑印,不过精气神却是十足的彪炳,比之快喘不过气来的燕回是要好上太多。
千野拖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长刀,在断壁残垣中奔跑,一切的光影与哀嚎都被他甩在身后。
他的眸子坚韧而笃定,倒映出那一头足有三十米高的怪兽。
燕回看的愣住了,这个男人莫非是要一个人去单挑怪兽?这个不可能的想法在他心中升起,再难以压下。
别人也许不可能,但如果是千野的话,尽管对于这个男人只是第二次见面,可燕回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信心。
千野越跑越快,长刀带起四溅的火星,风猛烈刮过,卷起刀子似的砂石,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惟有他逆向而行。
他的目标是那一块三米高的巨石。
燕回看着他,升起一丝明悟。
千野是要借助那块巨石当作跳板,跳上怪兽的身躯,而后…而后的事他也算不到了,他实在难以想象以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战胜这等战略级别的恐怖生物。
果然,千野重重地踏上巨石,膝下积蓄潮水般的力量,如同火箭升天,一个暴烈的弹射,他似一支离弦之箭疾速射向怪物的头颅。
刀光如天光明利,杀意如钱塘潮般汹涌。
在燕回一刻不离的目光中,千野还在奔跑,在怪兽崎岖不平的头颅上奔跑,如履平地。
那抹刀光仿佛最精准的手术刀,掠过花岗岩似的鳞甲,大片大片的鲜血泉涌,喷洒在地表惊起浓白色的雾气。
就好像是历史重演,只不过此时哀嚎恸哭的变成了怪兽。
先放血,再缓以杀之。
听上去很残忍,可燕回心中却是满满的快意,这是复仇的快感,驻津门办事处的同事上万,个个他都叫得出姓名,他们的背后是希冀的目光,是越来越不太平的东北大地,是万万人同胞的生命。
为共和国而死,这是昔日对着星旗许下的誓言。但死可以,不可以白死,更不应该死在这些愚蠢的怪兽手里!
燕回静静看着那个一刻都不松懈的男人,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硝烟,废墟,跳跃的刀光,寂静的战壕。
隔着渐渐宁息了的人群,燕回竟与千野对视了一眼。
他刚才…是笑了吗?
燕回疑惑的想着,他分明看到刚才千野的嘴角掀起了微笑,是充满笑意的那种。
大敌当前,生死关头,他在笑什么?
燕回不明白,但不知为何,他也跟着笑了起来,鼻尖的鲜血落在裂开的嘴唇,舌尖上铁锈味微微打转。
笑了一会儿,燕回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一种难以遏制的虚弱布满全身,他低头望向鲜血淋漓的右手,还有剖开一个大洞的小腹。
终究,哪怕是他,面对这种伤势也很难回天了。
燕回笑了笑,然后就昏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他隐约听见沉重的喘息声,像是一个人的胸膛中藏了一座火山,还有稍近即远的呼唤与议论,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些什么。
他好像在某个人的怀里,以一个比较羞耻的姿势,但经不住他细想,他便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在了津门军区总医院的病房里,虽然是独立的病房,可是同楼层、楼上楼下的痛呼还是不可阻挡的穿过房门钻进他的耳朵里,在他心中滋生出无尽的自责。
“燕处长,你终于醒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推门而入。
燕回认识他,津门军区总医院的科室主任赵西洲。
燕回强撑着坐起身。
“慢慢慢,您重伤初愈可得悠着点,还是我来吧。”赵西洲轻轻扶住燕回的肩,茉莉花的香气从白大褂上涌入燕回的鼻间。
燕回在赵西洲的帮助下坐了起来,看着赵西洲坐在床边削着苹果,燕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怪兽呢?死了吗?”出奇的,他并不怎么着急,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千野少校已经杀了,您不用担心。”赵西洲一边低头削着苹果一边说道。
燕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问道:“千野少校?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救我回来的?”
赵西洲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燕回,燕回接过。
他看着赵西洲将削苹果的刀轻轻的端正放到桌上,然后从衣服内侧口袋中掏出一块消毒酒精棉花细心擦了擦手指。
燕回注意到他的手指非常干净而修长,就像一根根嫩白的青葱。
注意到燕回的眼神,赵西洲笑了起来,将酒精棉花扔到垃圾桶里,“职业病,燕处长不介意吧?”
“不介意。”燕回摇头,咬了一口苹果。
“那就好。”赵西洲似乎很重视燕回的态度,喘了口气,然后说道:“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千野少校一个人拎着一把长刀就宰了怪兽,同事们听了这事都快疯了,都抢着去瞻仰千野少校的风采。不过这也正常,大家都崇拜英雄嘛。另外,目前还有两头怪兽在逃,但也没有什么威胁了,今天早上辽东那里检测到河域里的能量波动突然消失,应该是不会选择在辽东登陆了,那两头在逃的怪兽应该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突然消失…”
燕回喃喃自语,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千野的不告而别,这两者之间他总觉得存在着某些冥冥中的联系。
“赵医生,301病房3床情况不太妙,您快去看看吧!”
就在这时,一个长相挺标致的女护士敲了敲病房的门,着急道。
“来了。”赵西洲站起身,茉莉花的香气星云似的在燕回鼻子周围打转。
赵西洲低下身抚平床单的褶皱,抬起头朝燕回笑了笑,“那我先告辞了燕处长,您好好休息。”
燕回也笑了笑,“没事,你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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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的恢复情况很不错,就连他的主治医生赵西洲也十分惊叹,毕竟肚子破了一个大洞,治疗也不是很及时,能取得这么有效的治疗结果,这已经不是医生的厉害了,而纯粹是伤者自身的体质特殊加上意志的坚定。
此时,赵西洲正推着燕回在军区医院的花园里散步。
燕回看着周围的花圃,心中久违的平静。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静下心来看看身边的美景了。
自从二十年前第一头海兽从亚太共和国东亚地区的最南部沿海登陆,直至今日,死伤之惨重触目惊心。不论是如火如荼的内战,还是让人焦头烂额的世界战局,都因此而风声暂歇。
在这些没有感情的兽物面前,人类前所未有的团结在了一起。
燕回作为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大学生,正在面临就业的选择与困难,却偏偏遇到了这种时局。老话说时势造英雄,确实不错,在海兽登陆的第一年,人类中就陆陆续续涌现了许多新面孔。
人类称他们是时代之子,因为他们,人类才能在海兽逐渐强大的今天,非但未被击败,反而勉强保持着均势。
燕回勉强也能算是一个时代之子,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么年轻的岁数就当上了驻津门办事处的最高长官。
不过哪怕自己现在权力极大,燕回却没有半点高兴,他只期盼着这样的时代早些过去,早些回到之前的平静生活。
和平年代下的年轻人都渴望战争,希望在战争中建功立业,认为自己的平庸只是欠缺一个天时。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战争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残酷。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游戏,这是噩梦,是血腥的磨盘,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性命换成斤两往里面扔,不管多重又或是多轻,能活下来主要就靠一个字,命!
如果没有千野救他,他也许早就死了。但就是有了千野,他活了下来。
千野是什么?
千野就是他的命!
燕回在心中重重道,眼神温柔而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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