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有力量,但到底是冬日,再暖和还是寒风阵阵。这个地方我已经生活了86年了,说起来变化大也算大,说小也小。只是你看那黄土砖的房子几乎没有了,拆的拆了盖洋房,倒的倒了没人管。不变的是还是这么大点地,只是是人都换了一茬又一茬,认得的认不得的多了去了。
你看我现在住的房子,我自己出了一半钱盖的三层小洋房哩。儿女们也都成家了,不用我管了。你瞧瞧家里这生活电器好多吧多,我也看不懂,让他们别买硬要买,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认字儿,丢家里就不管了,都不跟我住,你说买了干嘛?
哎!不想了!九女儿买的棉袄还是不错,里面穿一件就暖暖和和了,前几天烤火时候发现的这根竹杆子虽然比我个头还要高一点但好用的很,可顺手哩,以后就用这个了,这比四女儿买的那根几千块的拐杖好使多了。
是的,我要出去晒晒太阳,再不出去我都要发霉了。这天气着实冷,但是我并不觉得需要包裹的严严实实。穿上一件棉袄,再穿根单裤加双千层底妥妥的;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四五十岁就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似的,哪有那么怕冷的。到底是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的人,格外矫情。哪像我们那个年代,话说要不是那个年代操练,我怕是也活不到这个年纪!
哎呀!过个十来天儿女们就要回来过年了,回来就好,让我都看一看。这一年到头也见不着,过年一起热闹热闹,要不然冷清的很。再不聚聚我都要忘记我有12个子女了。上次电话,他们说要给我办酒席,说一百岁的酒席不能省,撑着生日挨着过年就放在面前办了;说是要把这个家的精气神、人气和气派办出来。
依我说呀,办个啥,大家在家多待几天陪陪我老婆子说说话就行了,那些面子上的事不要去争。可我说的没人听,他们都不听我的,都不听!
“天气咿好个晴来嗨,我把椅子搬嗨!晒个太阳呀晒个太阳呀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好还是怎么的,我忍不住想唱歌了。
说到唱歌,我可是一把好手,别看我年纪大但当时在生产队里谁也比不过我哩!这他们都是服了的。“他们”他们……他们都是短命的人,断断续续都走了。你看隔壁朱家村嫁过来的,那可是能干人,可年纪轻轻又饿又累病死了,走的时候才三十多一点呀,可惜哩!还有,还有后面那一家,年纪轻轻没了男人,还没有孩子,也是苦呀!娘家回不去,只能在这儿苦熬着……
哎!那个年代,那个年代是真苦,日子过的比黄连还苦,苦到了尽头哇!
说起来也是自己命不好,哎!主要是命不好。
嗯!这太阳可是真舒服,晒得人直想懒洋洋的,干脆睡一觉算了……
“欸!怎么回事,怎么回到这里了……”
“妹子呀!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自己当家作主了,这往后的日子就要靠自己了,人是自己做出来的,我们只要行的正坐的直就好,懂吗?娘也是没有办法,家里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了,他们家给我们两担谷和五斤肉,到底是祖上是地主有点底子,你女子反正是要嫁出去的。这儿可比我们岭上强多了,你看喝的水走几步路就担回来了,还有几分田,土也蛮宽,你至少不会饿着。他家女人死了一年多了,人年纪大一点也就大点没事。你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也惯了,至于小孩子你过来了不就看你的么!按着你自己想法来就是。昂!莫哭,等会到了吃完饭我就要回去了,家里功夫耽误不得”!
“娘啊……娘,我不想!呜呜……”
“你这个女子,怎么就讲不通哩,东西也收了,人也来了,你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这辈子你生是他老吴家的人死是老吴家的鬼,跳不脱哩!”
又是这一段,是年纪大了吗?怎么总是回到这一段里来。
想当初自己13岁就被嫁到这里来,男人已经有4个孩子了。虽然祖上算这个村的小地主,但是到了这一代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这个村子倒是远近闻名,据说在以前出过让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大人物。还有进村大门边那口池塘出过仙鹤,当时四里八乡的人都慕名来看过,仙鹤当时做窝的那个大石堆现在还在池塘正中央呢。要说这个地方也不差,村子里的人都团结,以往要是打个架或者干旱抢水喝这村子四五百户的男人都是最团结的,从来没输过。只是自己嫁的这个男人真是一言难尽,身子不太好做不了重农活,年纪也大,三十多岁比自己大了一轮多。说是娶了自己来当家,实际上也是看着我务农干活是把好手吧。也是没办法,谁让自己在家是老大,下面弟弟妹妹还有五个,怪只怪自己命苦。
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日子,真是太难了。前头生的大女儿只比自己小两岁,她下面还有3个小女儿的,管也不敢管,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忍着。后面自己连续生了几个孩子,也都是女儿,男人更加焦心是不是到了自己这一代要断后了。没办法只能继续生,拼死也要给他老吴家生个儿子来,也真是亏得自己能干,前前后后生了九个。记得当时生了儿子老八后,我和男人想着一共有十一个女儿了,这下总能凑两个儿子吧,谁知道老九又是个姑娘,腿都吓软了,可不敢再生了,要不是大的断断续续嫁出去,家里早就住不下了。你看现在的人,谁不是生个两个三个顶多了,还口口声声喊辛苦喊照顾不过来。想我那时候自己生了九个,前头四个;一边怀孕带孩子一边干农活,打仗的时候听说鬼子打到了下花桥那一带,我带着孩子跟着村里人躲去了后边山上洞里,日子照样过了下来,仗打完了出来回家的时候还赶了头当时捉进去喂的猪,那头猪真是争气,足足有四百多斤哩,村里谁不羡慕我。
老九五岁的时候男人就死了,这个短命的男人,没良心啊,真的是死没良心。留下十来个小的给我一个人,家里穷的响叮当。想起这十来个孩子和无衣无食的家,我跪在床前哇哇大哭,真想肠子哭断死了算了,可是后面这些孩子也跟着哭,我想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他们也会跟着饿死去。哭了一夜,天亮了去求村里几个主事的草草安葬了我那狠心的男人后,我就去地里没日没夜的干活。一直到九十岁,我都会去下地干活。后面这几年实在懒得动了,又容易摔跤,也就在家待着不出门了。
那时候,要是农忙起来或者收花生豆子红薯什么的,我都是带一铁锅水去地里干活。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花生红薯,累了就休息,天黑了不想动了就在地里睡,天气热我就跟男人一样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干活,一两百斤的担子我说走就走。那时候脱了衣服干活这件事我被那些老一辈或者女人们说了多少次,可我就是不听。我怕什么,我一个三十多岁就守了寡的人,村里哪个孩子不是我接生的,谁不敬重我,我一个人养大那么多孩子,衣服都没得穿,没有人可以帮我。为了护好他老吴家唯一的独苗,我什么好的都紧着他,我光着膀子干活怎么了,碍着谁了;谁都不能说我什么。就是八十多岁了有衣服穿的时候这习惯我都改不过来,我只怕穷,不怕丑。我也不敢让自己死,心里总像是有千百斤压着。病了就自己找个瓷勺子在身上刮痧,药都吃不起。这八十几年硬是这样一步一步被我扛过来了,我谁也依靠不了。
只是儿女大了不由娘,他们都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没饭吃的时候我宁愿自己不吃都要让他们吃上两口,那个年代那么个家,我有什么办法,干活我都是用命在拼,为什么他们都不亲近我也不愿意和我说说话。
我从不到七十岁就开始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送走了前头生的那几个,自己生的也只有七个了。谁能理解我的痛苦,我现在这样每天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想吃就吃不想吃就躺着,死又死不了有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眷恋这个世界。就是天老爷给我活到两百岁的机会我都不想要。
这尘世没有谁真心牵挂我,儿子儿媳也只关心我的口袋里还有多少钱,给他们带大了三个孩子还怪我不好。我要不是有十几个女儿每年给点钱,加上自己九十岁了才没做事,我靠着儿子可能早就被饿死了或者赶出去都有可能。人心寡淡呐!一个都靠不住。
还说要给我办酒席,办就办吧!热闹热闹也行,还能一次性都看看这些后人,说起来自己家人应该都有一百几十号人了吧。老一班子人没享受到的五世同堂,我也算是都享到了,六世同堂都有了哩…………
百岁生日当天。
“大大(称呼)欸!您老有福气呀,你看子孙们多出息,村口大停车坪里都是你们家的车哩”!
“哦哦,有福气有福气,都有福气……”!
“大大!生日快乐,活到两百岁哈!我来沾沾您的福气,你看这酒席操办的好哇!这方圆几十里没有谁家这么阔气呢!谢谢招待呀!”
“呵呵……好好好”!
“大大!来,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啊!您老有福气呢……”
“好好好好……”
福气?都说我大福气,我的福气到底在哪里?有谁活的有我这么苦?这辈子没有人关心过我。我把这个家扛下来了,让大家活下去了,子女也都儿孙满堂了。可我还有什么,我也就只剩下我了,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大大,这副衰老的身躯和讨人嫌的灵魂。他们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要。
这参加酒席的谁不是说我福气大,天大的福气。笑话!来吃顿饭应应景,说个吉祥话,打牌的打牌,赌博的赌博;女人们三五成群,四人一桌,扯谈的打牌的,图个自己开心热闹。
还有我那儿女们,被人围着、捧奖话、吹牛皮,哪个不是红光满面如痴如醉。到底是为我办酒席还是为他们显摆?他们确实是能耐了,可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活的久就是福气了?
算了吧,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我还是回我的后屋去,让他们热闹去吧。我应该早就心知肚明的呀,我在八十七年前就被抛弃了,不是在现在,不是在今天。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还没老嘛!你看我父亲教的三字经我还能背的溜熟呢!
不老,不老哩……还是要靠自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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