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自从我有意识以来，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我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我深刻地意识到，可能现在我真的站在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了。过去的五年当中，我也无数次地遇到困难，但是回想起来，真的没有哪一次对我的影响像现在这样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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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本来是平静的，一切都很好，我被保送到北大读博士了，还是一个不错的研究所，同学们都非常出色，没有什么不好的。

尽管当时保研的时候，我十分想出国，但是因为家里条件不行就放弃了。在第一年的时候，我觉得在这里读博士也挺好的，将来前途也还不错，毕竟毕业了就是北大的博士，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虽然我也听说过博士并非五年就能毕业这样的传言，但是我当时觉得那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本身不行，我如果还能像本科时候一样努力工作的话，应该还是能按时毕业的，而且毕竟在MSRA待过，觉得或许也有机会和那边合作，发两篇paper什么的，到时候也算是有一些实习的经验，找工作也会有好处吧。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最初确实是决定了要在这里读完博士的，因此我放弃了所有准备出国的想法，就打算北大安心毕业了。

但是，我来这个组以后，也发现了一些令我不安的现象：组里有两名延毕的博士，还有一位我觉得非常厉害的学长也似乎不能按时毕业，并且听闻我们组从来就没有按时毕业过的博士；在这里的半年中，我感觉自己在research上毫无进步，每天只是像本科生一样学习新知识，却不知道这些知识可以用在哪里，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展研究工作；老板三天两头就会和隔壁组的老师撕逼，我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研究计算机科学的研究所竟然为了机房的电费撕得昏天黑地，还要去抽查哪个组开了多少台机器，最后大家有服务器都不敢开；在组会上也很少讨论学术上的事情，都是报账、报销等等琐事。久而久之我也产生了一些怀疑，不过我向来是不喜欢牵涉这些事情的，我当时唯一的心思就是好好学习知识，别管这些破事，自己厉害就行，赶紧写paper毕业。

到了今年3月的时候，我得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彻底地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们组两位已经延毕一年的博士居然还是不能毕业，这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萌生了quit的想法，因为我发现，我到这里读博士的所有期待似乎都要落空了。

我来读博士，一是希望能够有一个更高的平台，认识更多厉害的人。这一点我感触很深，尤其是在学术圈子里，如果你不进入那个圈子，就没有人带你玩。如果问读了四年的北工大给我最大的损失是什么，我想大概答案也会是圈子，因为当两个人实力差不多的时候，谁站在更高的平台，谁处在更高级的圈子当中，谁的机会就越多，谁的影响力就越强。一个有机会借助他人力量的人，一定有更多的发展机会，这一点我亲身体验过多次，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实习当中的各种“走后门”——从正面面试进去，不但非常困难，而且还容易进入那种搬砖的组；而如果有一个大佬认可你的能力，他直接推荐你或者直接招你进去的话，非但面试只是走个形式，而且还能进入比较核心的研究组。水平相近的两个人结局上会有这么大的差别，这就是圈子抑或是人脉的力量。而且这个东西是正反馈的，你到一个地方，你就认识了一个地方的大佬，之后大佬可能就会带你去一个更厉害的地方，认识更厉害的大佬……虽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技术是根本，但是技术不是全部。“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有的人想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他训练自己的体力，确实经过苦练也可以到，但是哪有借助一匹马快呢？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二是我希望能够有机会多见识些世界，毕竟从小到大，我只出过四趟国，去的还都是同一个地方，西方国家一个也没有去过。虽然我很明白很多地方你去了以后会发现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但是这句话是只有去过的人才有资格说的，否则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别的不说，自从我自己走过几趟日本以后，我对这个地方已经很熟悉了，至少再一个人去的话我心里非常有数，知道这是个大概什么样的地方；别人跟我提到这里，我不会再像个刘姥姥一样只能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而是能愉快的谈笑风生。毕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什么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出去看看呢？

可是，一开始老板就明确告诉我，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是不会把学生送出去交流的，理由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方培养得还没有我们培养得好”——后来在一次组会上我才知道，这个理由其实挺荒诞可笑的，只是因为有一次出国的同学在论文署名上不知怎的和老板发生了一些矛盾，从此老板就不再派学生出国了——但是我当时觉得无所谓，那就赶紧毕业吧，毕业完了我出国工作不就好了么？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居然可能在实验室里面耗6年，甚至更长，那就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了。

待这么长时间倒也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如果能出成果也行，问题是组里的技术方向几经调头，每次都差不多是从零学起，知识掌握了不少，但是掌握知识离出paper差距真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大。其实我一直认为实习是一个很好的将学到的技术在工业界应用的途径，事实上有的组也会采取类似于联合培养那样的方式，把学生送到研究院去实习，然后两边合作出paper这样的，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但是我老板认为到那边的话会写很多的工程代码，还不如在这边可以学习新的知识。组里不干涉的外出实习的机会也只有临近毕业时候的暑假，那能顶个卵用？最近似乎老板又想搞量化投资了，这使我彻底决定离开，因为我对这个领域完全不感兴趣，量化投资也根本不是一个适合发paper的领域。我有点担心那些已经读了几年的博士他们要拿什么毕业。

我最后提问组里的毕业标准是什么，回答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毕业标准，我们只有一个guideline，还要看你具体为组里做了什么。”联想起之前没有博士按期毕业的事实，我决定把这句话理解成“毕不毕业完全看我心情”。这样一算下来，我意识到在这里读博士恐怕还不如让我回研究院实习五年来得有效。那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呢？——当然，如果我之前没去MSRA实习过，或许我还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呢。

我终于决定在明年离开这里，如果申请到了不错的美帝的学校的话。

我问了自己很多次，这是不是在逃避困难，当时在工大也挺困难的，但我也没有逃避过，怎么在这里就不行了呢？我感觉这还是一种选择，硬着头皮上固然是一种选择，但是如果看到了一条看起来更好的路，还为什么要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呢？我问自己，如果当时我不去工大，我还能去哪呢？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如果当时我不来北大读博士，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恐怕都没有，我已经在每一步都做出最优解了。这或许就是不能逃避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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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这些事情都想清楚了，然而正当我着手准备跑路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彻底地击碎了我生活的平静，逼迫我面对一个我一直以来都在逃避，却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的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下面的这些文字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写下来，但是事到如今我觉得真的瞒不住了，这是我早晚要面对的，与生俱来的黑暗。

这黑暗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同学们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的，这很正常，因为我都没有怎么见过他。我开始有意识以后，我的爷爷奶奶总告诉我，我父亲去天津出差了，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天津是什么地方，还觉得天津离北京很远。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我母亲才告诉我真相：我父亲因为经济犯罪，似乎是贪污了公司的财产，而蹲了8年监狱，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就是他刑满释放的那年。同时，因为父亲被发现有外遇，所以应该是在那附近的时间我父母就离婚了，我被判给了母亲。因为替他还债，当年我母亲几乎完全破产，所有的家当都搭进去了，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把我养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然现在至少表面上我们还在过正常的生活了。是的，这种平时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见的情节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的家庭中。

这件事我一直以来瞒着所有人，毕竟，有谁会希望和一个罪犯的儿子扯上关系呢？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因此这个秘密我保守了十年，如果可以的话，我本来打算一直保守下去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同这件事扯上关系，况且他的刑期已经结束了，总归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这样总行了吧？

然而不是这样的。就在今年4月的时候，我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我父亲脑梗了。

脑梗是一种非常烦人的病，如果真的治疗，足以拖垮一个家庭。病人往往失去对肢体一侧的感觉，换言之就是走不了路，抬不起胳膊。而且，一旦发生二次脑梗，很容易全身瘫痪，更可能变成植物人。

然而当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亲戚们却发现，他居然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从他出狱到现在，算起来有十年了。出狱以来，他也与我见过几面，但是并没有给过我或者我母亲什么帮助——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对我为数不多的资助，只有两部iPhone和一部iPad，这些的总和只相当于我现在三个月的实习工资。而他卖掉了我爷爷留下来的房子，连同工作的收入一并，都不知道花到了哪里去，最终当自己把自己作死的时候，回来让亲戚帮他收场了。

从亲戚们的耳中听闻，他之前甚至用过他们的名义借钱，债主直接堵到了亲戚的家门前催债。他之后又交了两个女朋友，在第二个分手的时候给了七万元的分手费。虽说这只是传闻，但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其他理由能解释为什么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身上没有一分存款。现在当他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以前投资过的那些“朋友”早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最后擦屁股的还是他的家人。

很不幸，我也是他的家人，而且在我爷爷奶奶已经去世的现在，我是他的在法律上唯一有关系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他的亲戚没有人愿意管他，那么最后一个管他的人从法律上讲会是我。理论上，如果他露宿街头，派出所可以带他到北大来找到我，要求我给他找一个住的地方——毕竟，他已经把我爷爷留给他的房子卖了，现在他既没有钱，也没有住的地方，说是一个乞丐也不为过。

并且根据法律，即使父母离婚，我也对他负有赡养义务，每月需要向他赡养费。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起诉我，要求我负起对他的赡养义务，我将必败——每一个律师都是这么说的。虽然我现在没有收入，但是政府可不会养这么一个人的，真的打起官司，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怎么样，这样的一个人是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世界有的时候真的是不公平的，虽然我们可以做很多选择，但是很多事情你根本选择不了，比如你的父母是谁。

我非常羡慕每一个家庭还算正常的同学。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至少他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至今连完整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都还不知道。

如果那个男人可以稍微争气一点点，或许我现在的处境也不会这么窘迫。或许我在两年之前就会有足以支撑出国读书的钱，可以让我和我的同学一起踏上求学之路，不用面临现在的艰难抉择；或者再往前些，我的家庭应该有比现在好得多的经济实力，可以让我不用像现在这样对钱这么敏感。我知道我对钱很敏感，有的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穷人思维了，我在努力地改掉它，但是这哪有那么容易啊。

每当想到这里，我耳边总是回想起诸葛亮骂王朗的那席话：“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黄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八十代先帝？”

我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从心底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感觉。我认为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家庭中一切不幸的源头。二十年前他毁了我母亲的生活，现在二十年后，他又要毁掉我的生活。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也是我下定决心出国的另一个原因。我希望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其他人都再也找不到我。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愿望，就是和这些破事彻底决裂，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立门户，开始新的生活。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再也与我没有关系，我将再也不必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问自己，读博士能达到这个目标吗？答案是不能，因为我深刻地明白，思想独立首先需要经济独立。是的，这就是知乎上的金句。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只不过这次是要靠我自己了。

远走高飞能解决问题吗？不能，也能。不能是因为只要那个男人还没有死，我就还有赡养的责任。不过现在还有亲戚不想看着他死，还在管他，但是能管到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他的住处也是个问题，现在我的亲戚正在想尽办法帮他找一个住的地方，太贵的也租不起，毕竟房租也是要别人给他出的。但是，不论怎样，自立门户这个路线，我觉得还是正确的，这阴影已经笼罩了我十年，一日不除，我便一日无法真正作为自己立足。况且现实一点说，如果真的找不到我的话，我不觉得有人会费那么大劲把我从国外拉回来，也确实能减少一些麻烦吧。这只是我的推测。出国恐怕并不在本质上解决什么问题，非要说解决问题的话，我觉得增加自己的经济实力，对抗风险，总归不是一个坏的选择。不然以我现在学生的身份，又能做到什么呢？坐以待毙吗？

我理想的生活真的没那么复杂。即使是决定了读博士，我也没想过要搞出什么大新闻来，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吃穿不愁，买点玩具，在某些地方烧烧钱，比如追偶像什么的；工作上……反正我知道自己工作起来一向都还是挺认真的，这一点我倒是不太愁。

前几周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一起去看了live，回来的路上一边骑车一边唱歌，那应该是近几个月的压抑以来最开心的时刻了。我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孩子，什么也不用担心。其实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龙女仆里小林说，其实大家都不想长大，只是人不能一直当小孩子。但其实我觉得，只有人长大了，翅膀硬了，才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才能以自己独立的力量来对抗各种困难，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否则也只能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影子下，成为一个根本不能选择的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毕竟“自立门户”比“考上清北”要无边无际得太多了，前路漫漫，一眼望去也不知道到底哪儿是个头。我只是感觉，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序章，现在开始的才是真正的战斗。

Tutorial is over. Prepare to d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