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这样的季节,不知蛐蛐儿是从哪一天开始叫的,也不知哪一天结束。这一季的心事,在这彻夜的蛩声里。
前几天在画室,有一个今年高考的女孩,跟我说起她查分数那天,她说她的手哆嗦地拿不住手机,浑身都哆嗦,心跳到有120下。
她说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尽管,我们那个年代并不是这样查分。
我是一个无能的人。说来惭愧,我并没有胆量亲眼去看,学校那张红纸上我的名字和分数,我只知道没考上就再也没有勇气去了。这件事一直到今天,都令我难以启齿,甚至羞愧。
然后在那一年的蛩声里,是无数个难挨的日子。在无眠的蛩声里,我和父亲,有了一次今生难忘的谈话。
夜深了,五间大房子在这个季节门窗都是敞开的。月光在午夜后变得凄凉,东屋西屋响着无忧无虑的鼾声。然后,此起彼伏的蛐蛐儿声也不知从何处而来,房檐下,窗台边,柜角墙角,满屋都是。
我整夜听着,整夜瞪着眼睛,看着窗下葫芦架的影子摇晃着。整夜想着无数后悔的事,想着从此我的人生,会在蛙声里,会在蛩声里,会永远吊在葫芦架下。我会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生儿育女。
我的眼泪,从我恨这满屋的蛩声开始。常常会有一只离我很近,似乎就在头上的纸棚里,或者在炕沿下的草泥里。它像看见了我的悲伤一样,忽然就响在耳边没完没了。开始我觉得它充满鄙夷,接着却是幸灾乐祸。我想我会像这无数的蛐蛐儿一样,从此淹没在各种季节的声音里。
“哭了?”父亲的声音忽然穿过纸棚。
我不敢出声,用被子堵着嘴。
“开学去复读,你不是下地干活的人。”
我已经尽力了,不是下地干活的人那只是父亲的期望。
“听话,你要是想念书,我会一直供你。”
“不想念了。”我终于回答了,哭得跟蛐蛐儿声一样。
“没考上不等于你不行,别灰心就行。”
“不念了。”
沉默,令蛩声放肆而喧嚣。
“你是我……”
父亲用这样半句话,结束了他对我的希望。然后,整个夜空里都是蛐蛐儿的叫声。
我到底能是你的什么呢?我当时心里无数种歉意,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我终是不能成为他所期望的人。我会成为你的什么?我多年来都在蛩声里叩问自己,却不敢再提起。
父亲去世后,母亲说那夜父亲为什么是半句话,因为他哭了,因为哭了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那一年,接下来的夜里常常是蛩声伴着泪水。一个一个迷茫的夜,心空洞得像月色一样没有灵魂。
昨夜,睡得好端端的忽然睁开了眼睛,蛩声四起,忽远忽近。
“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这蛩声怎么会有新旧呢?依然跟老屋的一模一样,依然会忽然想起父亲的声音。
亲爱的父亲,如果你说完那句话,我会是你的什么?我会是,你的欣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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