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怪圈
那双眼睛还在跟着。
陆哲的脚步稍微停了一瞬，放学后的拥挤人潮里，隔了层层人群，身后那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一刻都没有停止。
已经是第几天了，他有些不记得了。那种被人观察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舒服，每天放学后的下午，他都能感受到这样一道目光。
装作拍照举起手机，狭小的屏幕里，身后的人群来来去去，一个戴着黑色卷边圆帽子的身影倏地躲进附近的店铺里。
他皱了皱眉，快步向前面走去。
绕过了大街，几条小巷错综复杂。行人渐渐稀少，身后的脚步若有若无。陆哲深吸一口气，突然朝前面的巷子跑去。
围着街巷转了一个圈，回到原来的地方，果然看到街角有人在四处张望，一副跟丢了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那人刚好回身，四目相对，头顶的帽子被撞歪，一缕长发落在肩上。
“啊！”
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生，帽檐压得很低，只看清一个尖尖的下巴。
“为什么跟着我？”陆哲眉头紧蹙，女生咬了咬下唇，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
黑发，略带婴儿肥的脸，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你还在生气？抱歉，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以为……”
她说到一半，鼻尖突然红起来。陆哲眉头蹙得更紧，忍不住打断这段莫名其妙的煽情戏码：“你是？”
“哈？”她终于抬起头，认真看了看他，脸颊鼓鼓的，表情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你果然还在生气。”
陆哲摇了摇头，看来遇上了怪人，跟她说不清楚，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夏末秋初的光线将周身染成一片金黄，失去水分的脆薄落叶在脚下发出“咔嚓”的声响。他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巷子的拐角处，那道身影还在原地，像是固执的路标，远成一道剪影。
陆哲觉得那一刻，他像是踏入了一个虚无而奇异的怪圈。
2.诡异早餐
怪事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
第二天陆哲来到学校，发现桌肚里塞了一瓶运动饮料和一块三明治。标识和口味都是他平日里会吃的早餐，他看着抽屉里这些东西眉头皱起来，想不通还有谁会这么细心。
季储在一旁笑得意味深长：“你高兴得不太明显啊。”
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这些早餐。甚至上完体育课，他的桌子里也会莫名其妙多出一瓶水。陆哲从起初的坦然接受到最后越来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暗处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趁着空隙钻进来。
他心下一愣，立刻想起戴着黑色帽子的少女。
再次上体育课的时候，陆哲提前十分钟回教室。整个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教室在拐角处，门未锁，后排有个偷偷摸摸的影子正在往他桌肚里塞东西，他远远看过去，是一条崭新的毛巾。
那人似乎也听到身后的声响，突然转过头，陆哲叹了口气，果然又是那个奇怪的女生。
她这次穿着低年级的校服，看到他的出现有些惊慌失措：“啊，被你发现了。”
丝毫没有被揭穿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一副谁在跟谁捉迷藏的样子。陆哲抱着手臂，脸上有些不耐烦：“这些天都是你在偷偷摸摸送东西过来？”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我看你早上都没有时间吃早饭。”
陆哲心下一顿，果然，她一直在跟踪他。
他干咳了两声，打算把话说清楚，无论是暗恋还是明恋，这么变态又厚脸皮的追求方式真的让人吃不消。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女生被他说得一愣，突然慢慢低下头。空荡荡的教室里瞬间没了别的声音，陆哲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兴许是他说得太过直接了。正欲走上前去，她突然抬起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让陆哲瞬间吓了一跳。
“呃，你……”他顿了顿，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下课的铃声突然响起来。外面传来了同学们的脚步声，女生躲开他的手，突然哭着跑了出去。
陆哲愣在原地，一闪而过的时间里，只看到她胸前别着的名牌。
——梁茵。
他想了想，记忆里仍是一片空白。
3.混乱音乐节
这之后梁茵似乎收敛了一些，至少跟踪的技术有所突破，让陆哲暂时抓不到把柄。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后看，沉默的街道空空荡荡，身后细微的声响像是风声，又像是人声，模糊不清地尾随着他。
陆哲暗自松了口气，地上是被拉长的影子，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简直像是得了被害妄想症。
周末是城市里的音乐节，陆哲手里拿着冰水，小心翼翼地绕过声嘶力竭的人群。中央舞台被围得水泄不通，音乐停止的间隙，身边的女生突然喊了一声：“糟糕，手机不见了！”
众人纷纷低头看自己的口袋，不多时又有人哀号起来。这种趁着混乱被人盯上的情况并不少见，有人叫来了保安，五米范围内被拉了一条警戒线，大家困在里面推推搡搡，生怕小偷跑掉。
人群自动分成几拨，落单的人便成为嫌疑对象。陆哲被季储拉过去，人群分散开之后，场面变得清晰明了，不知谁发现了被孤立出来的人影，陆哲刚抬起头，便看到像只小鸡一样被拎出来的梁茵。
她仍戴着那顶黑色帽子，因为过度紧张，肩膀用力缩在身体两侧。丢手机的女生指着她尖叫：“就是她，一路偷偷摸摸跟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看音乐节的样子。”
人证信誓旦旦，身后的警戒线被扯掉，大家继续朝着中央舞台挤过去。陆哲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回头看到梁茵被保安带离现场。
他的脚步停了一瞬，季储在后面催促：“快点啦。”
陆哲仍看着远处出神，半晌才喃喃道：“小偷不是她。”
季储不明所以，随口道：“查明之后会被放走的。”
陆哲摇了摇头，舞台上灯光闪烁，人群发出震耳的惊呼，海水一样朝前面涌去。保安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呐喊声，脚步停下了一瞬，陆哲看到梁茵的帽子被人群挤掉，她弯腰去捡，却硬生生被保安拉走。
他叹了口气，突然奋力逆着人群朝反方向走去。
身后的音乐已经开始，因为拥挤，场外空出了一大片空地。他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帽子，走到保安室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没了梁茵的身影。
保安在一旁解释：“已经抓到小偷了，让那个小姑娘先回去了。”
陆哲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远处是随着节奏扭动的人群，汇聚成一个整体，像是一只身形庞大而奇形怪状的野兽。
夏末的下午带着灼人的气息，仿佛每一滴水都会被瞬间蒸发成气体。斜刺里吹来一阵风，带着温吞的气息。
他身后的巨大桐树下，黑色长发随着微风飘荡在空气里，梁茵看着陆哲慢慢走远，手指渐渐握成拳。
4.路灯结合体
陆哲以为那天便是结束，等到周一回到教室，饮料和三明治像是两个固执的堡垒，已经摆放整齐地排列在抽屉里。
他叹了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梁茵仍然每天雷打不动地跟在陆哲身后，有时候是放学后拥挤的人潮，有时候陆哲在夜市街吃晚饭，一直吃到天色暗沉下来。市井气息浓厚的夜市街，梁茵藏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路灯昏黄暗淡，她露出半边脸，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是盛满了街灯的光。
陆哲因此被训练出反追踪技能，身上像是开了雷达，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能时不时察觉身后的动静，时间久了竟然也慢慢成了习惯。
吃了晚饭慢慢走回家，街灯将影子拉长又缩短。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脚步的回声，他踩出一步，身后也静悄悄地跟上一步，像是在玩捉迷藏，梁茵永远在暗处。
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陆哲吹了一声口哨，一条肥硕的金毛猎犬蹿出来，扑在他身上口水四溅。
陆哲蹲下来拍了拍大狗的头，大狗突然向远处嗅了嗅，“噌”地一下向后面跑去。
远处黑漆漆一片，传来大狗喉咙里发出的急切声音。陆哲站起来，突然听到街角的巷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声控灯因此全部亮起来，他看到梁茵一脸错愕，大狗正亲昵地围着她，硕大的脑袋直往梁茵身上蹭。
梁茵从惊吓中回过神，突然指了指地上：“坐下。”
大狗依言温顺地坐下来，陆哲一时有些吃惊，心里想着梁茵该不会已经神出鬼没到连他们家的狗都收买了吧。走上前去正欲说什么，梁茵突然见鬼一样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躲到路灯后面。
陆哲抱着手臂看着她：“你躲得也太明显了吧。”
梁茵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出来，整个人还是那副可怜兮兮，随时受到惊吓的模样。这样僵持着沉默下来，路灯再次熄灭。黑暗中大狗急切地哼了一声，就听见梁茵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
陆哲叹了口气，想起梁茵一路只看着他吃了晚饭，她自己却像黏在电线杆上一样雷打不动。他往前走了一步，不管愿不愿意，一把将她拎出来。
梁茵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惊恐：“你……你要干吗？”
陆哲一言不发地往家里走，半晌才硬邦邦地说：“吃饭。”
5.对不起
翻遍厨房只剩下泡面，陆哲煮了面条出来，看到梁茵正在餐桌上摆弄闹钟上的密码锁。
他将面放在桌子上，刚好看到梁茵输入了最后一个数字，而后“啪”的一声，闹钟解开了。
陆哲只觉得眼皮一跳，梁茵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吃起来，蒸腾的热气将餐桌隔开，陆哲给她倒了一杯水，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像每次跟她沟通都避免不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尴尬，他有太多疑问，比如说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认识我家的狗，甚至为什么能够猜出我的密码。然而这些问题一旦问出口，梁茵立即像只警觉的动物，用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他，露出街边小狗的眼神——一边在防备，一边又露出祈求的神 情。
仿佛在她身上有个开关，一旦他开口就会触动她最敏感的那根弦。
吃了晚饭陆哲去厨房洗碗，水龙头发出哗哗的声响，等到走出来，发现客厅里早已没了人影。
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他拿起来，看得出是颤颤巍巍的字体，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不是谢谢你，而是道歉的语气。陆哲擦了擦手，看到门口玄关的抽屉里还放着那顶黑色的卷边帽子。
他拍了拍脑袋，又看了看日历，确信自己没有失忆过。
那么在梁茵的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6.夏日的馈赠
心里的某个结点，就像是滴在水里的墨水，慢慢放大加深，直到扩散至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陆哲就这样开始在意起来。
期中考之后，每个年级的学生代表聚在一起开会，大抵是做一些学期总结和计划，陆哲听得心不在焉，旁边坐着比他低一级的学弟。他想起梁茵名牌上的标志是低年级，于是敲了敲那人的桌子：“你认不认识梁茵？”
学弟认真地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没听过。”
陆哲皱着眉没说话。
接着是会议总结，最后一个是级别最高的陆哲，他正在走神，被身边的学弟晃了晃：“学长，该你了。”
陆哲回过神，清了清嗓子，看着手里已经打印好的总结词，突然将草稿折起来。
“呃，我就一件事，有谁认识梁茵？”
众人面面相觑，翻了翻各自手里的学生名册，纷纷摇头。
散会后往回走，中午的时光冗长得仿佛要凝固起来。楼上的班级在大扫除，男生提着水桶，穿着裙子的女生站在下面擦窗台。
陆哲抬头望了一眼，眼睛迎着刺眼的日光，几乎全是白花花一片。
楼上有谁打了声招呼，他点头答应一声，心里却在想着怎么到处不见梁茵的身影。
这个时候她应该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像条形影不离的尾巴。这种奇怪的念头一旦发现便在心里根深蒂固，陆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上面一声惊呼。
像是刀子划开了喧嚣的空气，陆哲第一次觉得现实世界也存在慢镜头。他抬头看到三楼的花盆正失去平衡向下坠来，清晰到甚至可以看清上面那株摇曳的碧玉。身体却没有大脑的思考那么迅速，沉重得简直脱离在思维之外。
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快躲开，他却只能无动于衷地看着花盆落下来。
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道影子，将他用力推倒。时间像是被拉得无限漫长，陆哲只来得及看到梁茵惊恐的表情，就听到身后“啪”的一声。
一切尘埃落定，尖叫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眼前那个人，漆黑的瞳孔像是夏日里的宝石，带着强烈的恐惧和急切，夹杂着几分悲伤，交织成一道奇异的光影。
陆哲深吸一口气，花盆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落下来，就算原地不动也不会受伤。
梁茵回过神，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幸好……你若是再出什么事……”
陆哲一时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校庆节……”梁茵仍然在失神，说话都断断续续，“校庆演出那天，你受的伤都好了吗？”
陆哲蓦地一顿，想起校庆节的时候，他和季储在校外联谊比赛，并没有参加演出。有液体落在手心，发出灼人的温度。梁茵哭得不可自抑，仿佛这些天压抑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真的对不起……”
她像只受伤的动物，单薄的身体在颤抖，说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也许和他有一样的名字和面孔，陆哲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突然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了抱她。
夏末的风终于将时间吹走，连同咸湿的眼泪。这是一场误会还是莫名的馈赠，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7.残酷玩笑
梁茵终于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跟着他，放学后的图书馆，陆哲在看书，梁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秋天来得很快，北方城市的傍晚已经带了些许凉意。有风透过窗户，桌子上的书页被哗啦啦掀开。
陆哲抬头看了一眼，梁茵的练习册上写着一年级六班的字样。
心里的念想蓦地一动。
第二天路过低年级的教学楼，陆哲沿着门牌往前数，走到六班的时候刚好看到开会那天的学弟。
他有些惊讶，拿起座位表看了看，整个班级42个人，没有名为梁茵的位置。
可梁茵从来都不像在对他撒谎，陆哲觉得手指有些发凉，心里的疑惑像个膨胀的气球在变大。
梁茵这个人，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么突兀地闯进来。他缄口不提，这是个难以揭开的秘密，只是分不清是属于梁茵，还是属于他。
时间转眼便至岁末，一场大雪带来了热闹的圣诞节。
毕业班临时租借了礼堂，打算庆祝中学时代最后一个平安夜。陆哲早早赶到地点，整个礼堂热热闹闹，满地彩色的气球滚来滚去，人们忙着在墙上装饰，他看了看门口，梁茵还没有来。
季储在一旁道：“打个电话问问吧。”
他掏出手机，第一次拨通了梁茵的号码，听筒停顿了一秒，一个机械的女声重复提示着已关机。
陆哲挂掉电话，一时有些发愣。下一秒手机再次振动起来，来电显示着刚刚拨过去的梁茵的名字。
“我在大门外。”
陆哲回过头，看到梁茵正冲着他挥手，像只小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每次只要他主动找梁茵都会莫名受挫，而梁茵却可以轻易地找到他。
季储偷偷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能看到她，至少能证明不是幽灵或女鬼。”
陆哲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梁茵被拉去心愿墙上签名，礼堂里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传来气球爆裂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尖叫和哄笑声。
陆哲将圣诞树搬到舞台上，接通电流之后装饰的彩灯发出五色的光。众人鼓掌欢呼，他看到梁茵站在后排的位置，正冲着他微笑。
陆哲跳下舞台，奋力向后排走去。无奈人群太拥挤，大家簇拥在圣诞树的周围，他往前走出几步，很快被重新推回来。
耳边嘈杂得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倒数的钟声在头顶发出短暂的声响，指针停止的刹那，人群里发出巨大的欢呼。
陆哲看着同样被挤在人群里的梁茵，人群像潮水在中间涌动，每个人嘴里齐声高呼着：“圣诞快乐。”
他放弃往回走，站在原地看了看梁茵，她张开嘴，隔了太远听不到说什么，只见她随着高呼的人群，同样念出了四个字。
完全不同的嘴型，陆哲心里一窒，感觉人群在渐渐散去，气球里飞溅出的彩色纸片落在肩上，在灯光下仿佛一片耀眼的碎金。
狂欢之后众人一起吃饭，梁茵坐在人群里，看着陆哲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又被拉到另外一个房间。
季储拿着相机走过来，梁茵随手翻了翻，都是刚才狂欢时的照片。再往前翻，目光停留在几个月前陆哲的照片上，他穿着球衣，一手拿着奖杯站在领奖台上，下面的日期写着9月12号。
梁茵整个人突然僵住，季储抬眼看了一下，随口道：“哦，这是我和陆哲去参加联谊赛时拍的。”
梁茵的脸色有些难看，季储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拿起相机仔细看了看，突然道：“是啊，那天是校庆节呢，我们因为比赛都没有去。”
手指再往前翻，喷泉表演的现场，陆哲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运动会上举着加油条幅的，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生……
这些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等待她亲手揭开。
8.谢谢你，还有再见
学校东区的小剧场，刺眼的白炽灯照得眼角发麻。
梁茵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数千个座位空空荡荡，她却仿佛能看到那天的景象。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学校的五月校庆节，她独自坐在角落，看着舞台上表演的人群，心里却在赌气。
已经想不起因为什么，大抵是和陆哲争吵之后的冷战期。台下的人群热热闹闹，头顶的灯光突然“啪”的一声全部熄灭。
人群立即躁动起来，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维持秩序，得到的却是更大的恐慌。
人们争先恐后地朝出口挤去，看不清人也分不清路，就这么被推着往前走。梁茵觉得胸口发闷，黑暗中有人推了她一把，她顺着缝隙倒在地上，眼前是无数条晃动的腿。
陆哲挤过来伸手拉她，她固执地要自己站起来，却连累陆哲也被后面的人推倒。
这场踩踏事件持续了二十分钟，她被陆哲护在身后，耳边只剩下闷声的脚步。有尖叫声划过耳朵，心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加深，她感到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擦过手臂。
内心的绝望在这一刻被激发出来，她睁大眼睛却看不清，努力呼救却听不到。整个人像是坠入无尽的深渊，直到眼前有一道光打进来，她睁开刺痛的眼睛重新适应光亮，发现身边是松散的人群来来去去，舞台上的演出落下帷幕，人们从位置上站起来，有人上前扶了她一把。她站起来四处张望，陆哲并不在身边。
身上有隐隐的刺痛，却不见丝毫伤口。她看了看手臂，衣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一切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再后来的放学路上，她看到完好无损的陆哲，仍是永远皱着眉头的样子，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
她走上前去，陆哲却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她从那场事故中清醒，已经来到这个全新却熟悉的世界。
像是同一个世界的镜像，她在错误的时间，踏进了另外一条时间轴。同样的身份和地点，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陆哲，从未遇见过她。
她认得那只大狗，她猜得出他的密码，可他却问她是谁，让她不要再出现。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还在生气，却没想到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陌生人，却还是一再地容忍我？给我煮饭，陪我复习功课，在圣诞节的狂欢里奋力向我伸出手。
梁茵走到舞台下面，整个剧场的开关就在手边。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了一下，身后的大门突然被用力推开，陆哲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耳边“啪”的一声轻响，头顶的白炽灯全部熄灭。光线灭掉的瞬间，他似乎看到梁茵冲他微笑了一下，一滴眼泪滑过她的嘴角。
“谢谢你……可是我该回去了……”
谢谢你在这个世界里，仍这么温柔地对待我。可是啊陆哲，原来我所喜欢的那个你，其实不是你。
陆哲突然觉得有些恐慌，摸索着打开灯，舞台旁边的位置空荡荡，整个剧场只有他和回旋的风声。身边什么也没有，他甚至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再抬头，屋外是一场未完的风雪。
9.一线微光
6月的午后安静得几乎将时间凝固，陆哲抬头看了看窗外，树叶在光影里摇晃，像是一眨眼，时间便长了翅膀哗啦啦翻过去。
这之后是高考和毕业。
毕业典礼在礼堂举行，陆哲站在讲台下面，墙壁上还残留着平安夜的气球，干瘪瘪地挂在墙上。
下面是心愿墙，多数已经被风吹落。只有几个泛黄的便利贴还固执地粘在上面，像是即将掉落的叶子，摇摇欲坠。
他走上台领证书，下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张字条掉下来。
低头捡起来，娟秀的字体，认认真真签着两个字，梁茵。
心里像是被触动了一下，再翻过来，后面写了一行字，又被用力地擦掉。他想起平安夜的晚上，众人一起高呼“圣诞快乐”的时候，梁茵的嘴里却说了另外四个字。
嘴巴合成一个圆，而后嘴角翘起来，完成一句话。
——我喜欢你。
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他想也许梁茵那时才发现他不是她要找的人，而如今，她也许已经找到那个人了吧。
这之后四季变迁，大二那年的寒假班级聚会，大家把地址选在学校的废旧剧场。
所有人穿着高中时期的制服，一直到晚上保安过来驱赶才肯罢休。众人相互搀扶着陆续走出去，陆哲最后才想起手机落在里面。转身折回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细响，像是电源切断的声音，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清，摸索着走了几步，眼前突然一片大亮。
像是满世界遗漏了一线微光。
10.时间轴线
梁茵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寒冬的温度让空气都变得脆薄，整个空旷的校园只剩下毕业班的人在来来去去，新的教学楼刚刚投入使用，他们是第一批搬过去的班级。
她裹紧了围巾，手里抱着的巨大纸箱挡住了视线，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立刻向后踉跄了几步。
箱子里的东西蹦出来，是一块生锈的名牌，写着“陆哲”两个字。
梁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牌子，已经更换了和他一样的高年级的标志。而陆哲的名牌，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那起踩踏事件导致三个人重伤，陆哲在医院里被宣布医治无效。
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陆哲的照片变成黑白色，时间没有等她，现实的结局就这么残酷而直接地摆在面前。
梁茵搓了搓鼻子，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身后仿佛有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一路尾随至班级门口。
她从后门绕出去，穿着高中制服的人背对着她，像是犹豫了一下，突然转过身。
眉头微蹙，一副随时都像在生气的表情。她只觉得时间仿佛停了一瞬，就见他嘴角扬起来，如同融化的初雪。
像是穿越了时空，无数时间轴线交织出的奇异光景。
“哎呀，被发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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