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史铁生:灵魂的坚韧音符
文 和运超
长久以来,史铁生都是笔者最欣赏的新时期最好的作家之一。以前,他每出一本小说或散文,都让人感到振奋惊喜,那些充满睿智与思辨的语言,读来让人回味无穷。可如今,史铁生已经离开读者八年,那一幕命若琴弦,象征灵魂的坚韧音符宛如一曲脆弱的悲歌。他已经挣脱苦难,到达彼岸。而我们这些读者依然还在红尘俗世,芸芸众生,感觉能够悟到其中真谛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作家史铁生知道史铁生经历的读者都明白,跻身一个优秀作家,史铁生耕耘在写作道路上,他所付出的种种要比我们想象的艰难得多。每一次他要完成一部作品,其实都异常艰难……虽然很早喜欢他作品时就清楚他的不易,但多年前,当看过一篇王安忆还是铁凝(总之是一位非常出名的女作家)回忆去史铁生家里探望的文章以后,我才真正被震撼到,文章饱含同情和心酸记录下史铁生平时在生活中对抗病魔,同时又以顽强的意志坚持写作的细节。因为史铁生不单单只是瘫痪,后期还伴随有肾病和尿毒症,为了维系健康需要长年进行透析,所以他曾戏谑地说:“职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
实际上史铁生每一次去医院已经不完全是看病,因为“病”对他而言,已经注定不会痊愈。但为了生存,必须要忍受这种精神和身体的痛苦……他竟然是在这样艰难的状态下坚持着写作!显然,并不是他渴望这种作家式的“体验生活”,而是无常的命运强加给他的。因为他的不懈努力,赋予他坚韧的秉性,磨练出强大的意志……这篇多年前的文章,每每翻阅史铁生作品时,都会情不自禁回忆起来,也时不时会感觉悲痛万分,潸然泪下。
笔者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作者要这样细致的写出史铁生去医院和生活中受到那种折磨的细节?(其实也就是坚持复诊和定期检查吧),后来才渐渐明白了,也许有心的读者可以从文章中看到一个人的灵魂,这实在是一个无比坚强的灵魂。
新出的史铁生全集很早史铁生就写过《灵魂的事》,思考过信仰、人生、幸福、欲望、命运和男女之爱等等等等……他在新时期以来的当代作家中,是极少数带着终极色彩的人物。可能很多人觉得,像残雪这样的作家才会比较贴近哲学气质,其实,作家的哲学味和哲学家本身并不尽相同。作家并不具备一套完善的理论,只是想法和思考居多,好比俄国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絮叨叨,深入人性肌理和灵魂深处,就是属于文学的哲思。为什么语言上极富诗意的尼采始终是一个哲学家,而不是德国著名诗人,文学语言表达的思想是发散型的,而哲学虽然可以针对千奇百怪的事情,但“专业”的哲理是构成体系的,并不杂乱。
20世纪80年代,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与地坛》、《务虚笔记》到21世纪的《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史铁生一路下来,作品中感叹与怀旧、抒情和思索一直都不曾改变。其实,在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之后不久,伴随《我与地坛》等作品轰动,散文家史铁生是越发清晰,但小说家史铁生却界限越来越模糊……很难说史铁生的小说具备多少读者心目中“小说”的元素。感觉他很卡夫卡或者博尔赫斯——用有些不伦不类,没头没尾的文字完成着某种关于灵魂的旅程。他一直在思索生与死、爱和欲、命和运,常常通过一些简单的情景探究人生的终极意义。
残雪的哥哥邓晓芒(残雪本名叫邓晓华)在他的《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中,曾经对新时期以后的当代文学进行一次最有深度的扫描和批评。涉及张承志、贾平凹、王朔、莫言、张炜、史铁生、残雪、林白等一共十二名作家。显然,他们不仅在中国文坛上有影响力,而且多数人作品在日本、美国、法国、德国等都出过或多或少的翻译版本。
我与地坛封面邓晓芒对中国当代最具号召力的这些作家的代表作品,像《心灵史》、《废都》、《动物凶猛》、《红高粱家族》《九月寓言》等一部部名作深入透彻地阅读,加以锐利的分析和深刻的思索,成功捕捉梳理了甚至超越每个作家本身的意图或设想,显现出来每个作家那些作品的“灵魂的深层结构”。在这一本不太厚的文学评论著作中,邓晓芒毫无避讳地将史铁生和他的《务虚笔记》视为新时期文学最杰出和最深刻的作品,认为史铁生的思考比残雪的作品更睿智。对于后来名气更大,拿下诺贝尔奖的莫言,他只是一个优秀的会讲述通俗式乡土小说的人物,依靠某些拿来主义的方式,加以巧妙运动获得成功,富有自我特色的思想性实在和他的作品没多大关系。
这本《灵魂之旅》是1998年出版的书。很久以来,笔者也曾怀疑过,邓晓芒这样的标准评价文学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学哲学的,后来又是武汉大学哲学系著名教授,跨界批评文学自然而然就会对文学的思想性尤为看重。加以时日,正如莫言一类作家后来的成功,当代文学日益世俗化和日益衰弱的确成了正比,已经证明邓晓芒的反思绝非偏颇。恰恰就是思想性的匮乏和贫瘠,造成今天的当代文学呈现这样的萎靡和市侩,中国人的精神和东方文化的魅力在当代人呼吁重建的挣扎中,20多年了,从未找到过有利的突破方向,甚至连想要突破的人都寥寥无几。
正因为此,史铁生当年才会写一部《务虚笔记》,而不是更加“务实”的作品。文学的价值和生命的价值怎么衡量的呢?在今天的作家中成为了再版次数和印量,都喜欢用数字说话。当然,其实大部分成名作家的文笔都非常好,所以,他们真正比拼的并不是文字上遣词造句的高低,真正衡量水准的一定是文字之下的气和神,从今天的现象看来,文学在很多人眼里其实再不是文学,至少不单单是文学了。
史铁生小说代表作务虚笔记史铁生是伴随新中国成长的一代人,经历过那一辈人都十分感慨唏嘘的年代,火红过,迷惘过,后来还经常回味过。那么,生活阅历真的和文学成就有关么?很多时候被证明不一定正确,例如就像他有意或无意中借鉴的博尔赫斯。也如同既是编剧也是作家的王述平说过:“这世界有生活的人多了去了,有生活就能写出东西来吗,犯人的人生体验比你深一百倍,他对人性的黑暗的体验你根本体验不到,但他们能写出东西吗?有什么用,布努埃尔说过,没经过表达的艺术就不是艺术。”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绝大多数从事艺术或文艺工作都面对同样的生活平台,能否拥有成就的关键在于艺术家的某种感悟和精心雕琢,并不一定是所谓的自身境遇就可以成就一个作家,没有必然性,只有偶然性。
回过头再看史铁生,他的命运显然不论换谁也不愿意去经历。他正是一个王述平所说那种经历过“人生体验”的人,恰恰他也是能够完成艺术表达的人,把生命的偶然性化作了一种必然性,可是这一番成就不是命运的厚此薄彼,是他实实在在用巨大的代价和努力争取的,他将生活中的感受完全化成文字和思想。在漫长的光阴中,把对人生种种的感悟沉淀下来,带着极富感染力和凝练的文笔点石成金。
原则上,可以认为史铁生的文字都是闷在家里凭空想出来的,顶多像他自己说的,下楼去地坛公园散步时触发的灵感,不能像寻常人那样到处采风,周游列国,所谓阅尽人间事,然后去精巧的构思酝酿情节,好比不论他的《务虚笔记》还是后来《我的丁一之旅》,尽管称为是小说,但写法和结构上还是很散文化。
史铁生最后的长篇我的丁一之旅《务虚笔记》的推出是1996年,相隔十年,到《我的丁一之旅》出版,他的风格丝毫未变,能说史铁生其实没有进步和突破吗?这样说太不公平,因为他需要面对的现实是身体健康日益艰难。能够保持思想和水准不丢失,已经非常难得了。作为读者,大家都很希望的史铁生可以更进一步,写出超过《务虚笔记》的重量级作品,现实中《我的丁一之旅》超出的只是题材或者局部文字,整体成就其实并没有超越《务虚笔记》。
某种方面看,《我的丁一之旅》和《务虚笔记》也有着紧密联系,丁一,我,史铁生都是一个个符号,对于名和姓一直都在史铁生的思考范畴内,所以当初O、Z、H这些字母信手拈来,都成为《务虚笔记》中人物。
爱情、生命、信仰、勇敢、背叛、回忆、理想等等一直是史铁生最执著的主题。从这些之中,还可以划分出一些内容,但《我的丁一之旅》和《务虚笔记》中间有近10年的变迁,他们依然象是姐妹篇,可以理解史铁生的思考没有停止过,也可以理解他的思考没有多少变化,这也许就是创作的瓶颈,风格依然很冷静,文字依然很朴实深邃。
从另一方面说,这不只是史铁生的瓶颈,而是一个人的境界高度上试图突破的困难。作为一个哲学气质很重的作家,突破思想远比突破文字功底艰难。所以,史铁生绕不开思维的迷墙,他已经走到一个当代文学思想层面的巅峰,保持在那里已经算是成功。
史铁生散文集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也引用不少他从前作品的文字,包括《务虚笔记》在内就有好几次。作为情节和写法也都和《务虚笔记》相似,我是永远的行魂,丁一是一个人一段旅程。从文笔上,也更精雕细琢,对于一个躺在病床在多年的人,有这样一份执著精神,十分令人感动。
客观来看,创作生涯20多年,史铁生的成就依然止步于《务虚笔记》,他却是当代文学一座思索人生的里程碑!新世纪以后的《我的丁一之旅》对史铁生本人也是相当安慰的一份礼物,值得铭记。
史铁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跨文体写作,尽管他被人看做主要是小说和散文,但他的小说不大像小说,散文也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散文。而且,只要是稍微有点心思的写作者,总会把自己笔下的东西涂抹些思想性,可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不是真正的思想者,或者是才力不够,“为赋新词强说愁”,悟性并不表示可以东拼西凑。而史铁生作品中绝大多数思想其实都来自属于他本身的痛苦、快乐,达观和郁结慢慢孵化而成,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今时今日的生活节奏,谁愿意静下心来回味思考?
在逝水流年之后,当今社会居然会婆婆妈妈倡导芸芸大众去多看书,并非为大家常规化的推介这一个作家或那一部著作,我们的人文环境究竟在变好还是变坏?史铁生这样的作家究竟是人人都知道,还是属于知名度较低的小圈子爱好?这种人文环境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然,史铁生本人已经无所谓了,如今也许已经早已回去梦里遥远的清平湾,流连在离家不远的地坛公园,或者,永久的徘徊在属于他的那一个个写作之夜了……
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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