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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中华(冯友兰)

赞中华(冯友兰)

作者: 禅翁 | 来源:发表于2019-02-22 10:26 被阅读37次
    冯友兰先生

          在旧时,大部分底中国人都好贵古贱今。凡今人做了什么好事,这些人总觉得无论这事如何好,或做得如何好,但比之古人,总要差一点。古人所做的事,一定更好,或做得更好。 如果今人做了什么坏事,这些人便借题发挥,用“世风不古,人心日下”等滥套,将今人骂得狗血淋漓。

          在旧时,除了些庙堂颂圣底作品外,在私家的著作里,很少看见称赞他自己的时代底文章。王充《论衡.齐世篇》说:“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好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辩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辩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在他自己的书里有《宣汉篇》。在这篇里,王充指出,汉朝的文治武功都超越前古。王充感觉到他自己的时代的伟大,这在旧时是很少见底。

          在旧时,大部分人所以贵古贱今者,其原因有两点可说。就第一点说,大部分人本来都是“贵所闻而贱所见”。“今”是一个人之“所见世”,“古”是一个人之“所闻世”,或“贵所闻而贱所见”,所以他们亦是贵古而贱今。《抱朴子》说:“俗世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患矣。”正是说此。就第二点说,中国旧时底社会,是农业底社会。在农业社会里,人所注意底事情,如四时之变化、五谷之种植收获等,大部分都是循环底。对于循环底的事情,人靠经验即可以知 之、治之,特别“尊高年”。高年是有经验底人。青年人有什么不了解或不能应付底事,即请 教于高年。高年,凭他的经验,可以教训青年,而这些教训,大致是不错底,因为在农业社会里,新来底事与过去的事,大致都是一类底。在这种情形下,人对于“古”即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种尊敬之心。但在工业社会底人,新底事情,时常发生。而其新又不只是个体上底新, 而是种类上底新。我们常听见有些高年人说:“这种事我没有经过。”这一类底话。在农业社会里,是很有意义底,但在工业社会里,则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因为在工业社会里,人所没经历过而新有底事,是太多了。对于人所没有经历过底事,旧经验的教训即不可用,至少是 不一定可用。所以,在工业社会里高年不是一个人傲人底性质,而青年人反是一个傲人底性质了。青年所以称为一个人傲人底性质者,因青年对于种类上的新底事物,可以学习,而高年则不能学习也。在农业社会里,人所以尊高年,一半是由于道德底理由,一半是由于实用底理由。在工业社会里,如果人亦尊高年,其所以尊高年完全是由于道德底理由。

          近数十年来,中国自农业社会渐变为工业社会,所以贵古而贱今底人,在现在是很少底了。但有一部分人另外犯了一种毛病,即贵远贱近。凡中国人做了什么好事,这些人总觉得, 无论这事如何好或做得如何好,但比之外国人总要差一点。他们总想着外国人所做底事一定更好。如中国人做了什么坏事,这些人一定要借题发挥,用“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等滥套,把中国人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所以有这一部分人,贵远贱近者,其原因亦有两点可说。就第一点说,近是人之所见,远是人之所闻或传闻。人既易于“贵所闻而贱所见”,所以也易于贵远贱近。就第二点说, 中国现在一部分人还有殖民地人的心理。在上篇《论抗建》里,我们说到所谓殖民地人的心理。中国人有这种心理,以在清末民初时候为最甚。相传有人认为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这与上《抱朴子》所说,可谓“异曲同工”。实际上或不必真有人如此以为,但有此传说, 也就是一个很有意义底事实。此事实使我们知道,当时有许多人盲目地崇拜西洋人。这种殖民地人的心理,在中国到现在还有此残余。此即是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中国人多少有殖民地人的心理。贵远贱近,虽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们又并不是仅只贵远贱近,他们对于阿比西尼亚的英勇,总觉得“不过如此”,而对于捷克的懦怯,总觉得“没有什么”。在这些方面看, 这一部分人的贵远贱近,是由于他们的心理,是殖民地人的心理。

        就人之常情说,人贵所闻而贱所见。这并不是人的弱点,而正是人的优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一就是人有理想。我们可以说,人是有理想底动物。就客观方面说,理想是事物的完全底典型。就主观方面说,理想是人对于事物的完全底典型底知识。人有理想,而其所见底事物,都不尽合于他的理想。社会上或历史上底事,都是人做底。人都是人,不是神。此即是说,没有人是绝对完全底,没有人是完全合乎人的定义底。在实际底世界中,无论什么事物,都必多少合乎它的定义,但亦没有一个事物,能完全合乎它的定义。人既是实际底事物,他总有缺点,他所做底事亦总有缺点。在时间上或空间上离我们远底人,亦有他们的缺点,他们所做底事亦有缺点。不过这些缺点,异时异地底人,因为距离远底缘故,不 容易看见,因为距离远底缘故,人看异时异地人或事,都只看见其大体轮廓,其详细则看不 清楚。如其大体轮廓无大缺点,人即以为其是完全底。人对于其同时同地底人或事,则是深 知其详底。因深知其详底缘故,不但看不见其大体轮廓的无大缺点,如果其大体轮廓是无大 缺点,而且简直看不见什么是其大体轮廓,如所谓见树不见林者。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看其同时同地底事,自然只见其是不完全底了。

        我们论历史上或社会上底事,必须先就其大体轮廓看。看见了它的大体轮廓,然后可以看见它的主要底趋势,及它的趋势所向底目的。用我们于以上所用底名词说,我们看见了它的大体轮廓,我们才可以于它的许多“情”中,看出它的“性”。

          在我们的《新事论》里,我们的意思之一,即是想指出中国在近五十年来底活动的大体 轮廓,以及这个活动的“性”。许多谈所谓文化问题者,大概都是想在这方面说一点。

          近五十年来中国的活动,其主要底趋势,是从乡下变为城里,从半殖民地地位,恢复以前东亚主人的地位。就恢复以前东亚主人的地位说,中国近五十年来底活动的“性”是复兴。 就从乡下变城里说,中国近五十年来的活动底“性”是“革命”。有些人的看法,注重中国近来底活动的复兴性,常用“民族复兴”、“自力更生”等语。有些人的看法,注重中国近来底活动的革命性,常用“民族革命”、“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等语,这些看法都不错,这些说法是可说底。

        或可问:就大体轮廓上看,中国近来底活动是不是已有成就?中国人在复兴或革命的方 面,是不是已有成绩?我们回答:中国已有很大底成就,中国人已有很大底成绩。

          我们于第七篇《阐教化》里说, 一国可有一国的国风,中国自商周以来,有一贯底一 种国风。此种国风是:在中国社会里,道德底价值高于一切。在这种国风里,中国少出了许多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以及等等底大家。但靠这种国风,中国民族成为世界上最大底民 族,而且除了几个短时期外,永久是光荣底生存着。在这些方面,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望及中国的项背。在眼前这个不平等底战争中,我们还靠这种国风支持下去。我们可以说, 在过去我们在这种国风里生存,在将来我们还要在这种国风里得救。

          我们于《新理学》中说,一社会的分子之行动,其可以直接或间接维持其社会的存在者, 是道德底行动。其可以直接或间接阻碍其社会的存在者,是不道德底行动。其亦不维持亦不阻碍其社会的存在者,是非道德底行动。这些话亦可以反过来说。我们亦可以说,所谓道德底行动者,即人的行动之可以直接或间接维持其社会的存在者;所谓不道德行动者,即人的行动之可以直接或间接阻碍其社会的存在者;所谓非道德底行动者,即人的行动之亦不维持不阻碍其社会活动的存在者。

          道德是所以维持社会存在的规律。在一社会内,人愈遵守道德底规律,则其社会之组织 必愈坚固,其存在亦必愈永久。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尊重道德的传统底国风,与中国民族的存在的永久,是有密切底关系底。

        《左传》说,古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底看法。照这个传统底看法,有三种人可以得到永久底荣誉。可以得最大底永久底荣誉者是有德底人,其次是有功底人,其次是有学问底人。在中国历史中,秦皇汉武,功盖中国, 但历史家的“春秋之笔”,对于他们总是贬多褒少。照传统底看法,他们二位的令闻令誉, 不及一个乡下底孝子节妇。在中国历史上,有学问底人的声价,也靠他的德维持。在中国历史上,有学问底人,大部分都是有德底人,或人以为是有德底人。《宋元学案》、《明儒学案》 中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有德底人,或人以为有德底人。只有学问而无道德底人,不能十分 为人所重视。在文学艺术方面,亦有如此底情形。例如人称赞杜甫的诗,必说及其忠爱之忱。 颜真卿的字,传统底说法以为比赵子昂的字有价值,因为颜真卿是忠臣,赵子昂是贰臣。有一传说谓,有二人好写字,其一写魏武帝的字,其一写颜真卿的字,写魏武帝字者以写颜真卿字者之字为不佳。写颜真卿字者说:“我的字虽不佳,然是学忠臣的字。你的字虽佳,然是学奸臣的字。”写魏武帝字者无以对。从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看,这些话都是“驴唇不对 马嘴”。从这个观点看,这些话荒谬的程度,不亚于现在德国的物理学家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对,因为爱因斯坦是犹太人。”但若从道德价值高于一切的观点看,则若一个人的“大 节有亏,其余皆不足观”。从这个观点看,这些话亦不是不可以说底。而在大家都如此说底 社会里,其中人的道德底行为,可以得到更大底鼓励。则有道德行为底人必更多,而此社会的组织必更坚固,其存在亦必更永久。

          我们并不以为,别底民族或国家,都不是讲道德底。所谓一个民族和国家不讲道德有两个意义。其一个意义是说:一个民族或国家于对外做一整个底行动时,不讲道德。这是有底,是可以有底,不过这些行动本来无所谓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因为所谓道德本是因一社会之有而有底,而自古迄今,国之上还没有真正底更高底社会组织。此点我们于第二篇《明层次》中,已经说明。所谓民族或国家不讲道德的另一层意义是说: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内部底分子,在其内部都不讲道德。在这一意义下,我们可以说,没有民族或国家,若其还能继续存在,是如此的不讲道德。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内部底分子,可以于一个时候都不讲道德。如果有这个时候,这即是那个民族或国家土崩瓦解的时候。但若说有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内部分子,都从来不讲道德,这是没有底事。因为如果如此,那个国家根本上即根本不能成立, 那个民族根本上即不能生存。

          虽是如此,但西洋人对于人底评价,所用底标准,是与中国人的传统底标准,不尽相同。 中国人所谓三不朽,西洋人是亦承认底,而且他们亦不能于此三者之外再说有别种底不朽。 不过对于这三种不朽底评价,西洋人与中国人不尽相同。照中国人的说法,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西洋人的说法,大概要是:太上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立德。照西洋人的办法,有大成就底政治家、军事家、以及诗人、戏子,都可以入一个国家或 民族的“众神祠”;而照中国的办法,则只有有德底人,可以入圣庙。圣庙中固然亦有些可称为什么家者,但其入圣庙是靠他的德,而不是靠他什么家。

          自清末以来,因受西洋人的影响,中国人虽仍尊重有德者,而对于有功有言者的崇拜, 已比前增高。在清末即有人称赞秦皇汉武的伟大。我们现在以为秦皇汉武当然伟大。不过这种说法,在清末是翻案文章。民初更有人称赞则天皇后的伟大。这更是翻案中之翻案了。在这些方面,我们虽已受了西洋人的影响,但对于西洋人在这一方面底观点,亦并未完全接受。 我们可以了解,英国人为什么崇拜莎士比亚;但我们仍不能了解,美国人为什么崇拜某工业大王,或某电影明星。在这些地方,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在清末民初,有些人以为中国人不知分别公德与私德。中国人所以不崇拜秦皇汉武,以及则天皇后者,因为中国人以他们的私德与他们的公德想混也。照我们的说法,凡可称为道德者,都是与社会有关底,即都是公底,纯粹只关系一个人的私事,都是非道德底,即无所谓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一个人多吃了两杯酒,以致头晕呕吐,我们不能说他这行为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

        或可说:中国人原来所讲底道德是旧道德。中国人只知道讲旧道德而不知讲新道德,所以中国几十年来要自强,而还没有强起来。照我们的看法,在有些地方,可以说新道德,旧道德;在有些地方,道德是无所谓新旧底。照我们的看法,有社会,有各种底社会。有些道德,是因某种社会之有而有底,如一民族或国家,自一种社会转入另一种社会,则因原一种 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对于此民族或国家,即是旧道德;因另一种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对于此民族或国家,即是新道德。但大部分底道德是因社会之有而有底。只要有社会,就须有这些道德,无论其社会,是哪一种底社会。这种道德中国人名之曰“常”,常者,不变也。照 中国传统底说法,有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此五者的意义及其所以为常,我们于《新理学》 中已经说过。此五常市无论什么种底社会都需要底。这是不变底道德,无所谓新旧,无所谓 古今,无所谓中外。“天不变,道亦不变”,对于“常”仍是可说底。忠孝是因以家为本位底社 会之有而有底道德。这一点昔人虽以忠孝为人之大节,但不名之曰常,这是很有意义底。关于忠孝,我们于第五篇《原忠孝》中,已说了很多。忠孝可以说是旧道德。我们现在虽亦仍说忠孝,如现在常有人说,我们要对于国家尽忠,对于民族尽孝,不过此说忠孝与旧时所谓忠孝,意义不同。此所说忠孝是新道德。我们可以说,对于君尽忠,对于父尽孝,是旧道德; 对于国家尽忠,对于民族尽孝,是新道德。在这些方面,道德虽有新旧的不同,但能行不变底道德底人,都自然能行这些道德。一个能行仁义礼智信底人,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里,自然能事君以忠,事父以孝,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里,自然能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

          无论古今中外,都承认上所说三不朽为不朽,这是各民族或国家之所同。但各民族或国家对于此三者之相对底轻重,则可有不同底看法,此是各民族或国家之所异,其所以有此异的原因,我们于此不论。我们于此只说,其有此异,是事实。这些异,从某种社会的共相的 观点看,不是主要底。但从一民族或国家的殊相的观点看,则是重要底。此点我们于第八篇 《评艺文》中已说过。

        照中国的传统底评定人的价值底标准,有德为必有功更有价值。因此有许多好大喜功, 好冒险进取底人,因得不到鼓励而不能尽其才。在中国历史中,有些好大喜功、冒险进取底人,如有所成就,其成就不是在社会鼓励之下成功底,而是冒社会的大不题而成功底。在这一方面说,中国在进步方面,受了大影响。但中国重有德的影响,使人人向有德这一方面走, 因此中国的社会组织得以坚固,中国民族的存在得以长久,中国民族这样的稳扎稳打,才能有如上所说稀有底成就。

          说到中国的社会组织坚固,或许有人听见即笑掉大牙,因为近来骂中国或中国人者,都说中国是无组织底国家,中国是一盘散沙,这些人的话,我们亦不能说是全无根据。不过这些人都可以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们于第四篇《说家国》中说,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中,家是人的一切,中国旧日底社会是生产家庭化底社会。在旧日社会中,家的组织极其坚固。旧日所以以孝为道德的中心者,即因孝是巩固家的组织底道德也。在旧日凡可以巩固家的组织底行为,或可以延续家的存在底行为,皆是孝的行为。例如旧日兄弟不和,或妯娌不和睦,均可称为不孝底行为。因此等行为是以招致家之分裂也。在旧日,兄弟分居,虽不是不道德底行为,而亦不是光荣行为。“五世同居”虽不是人所必须底道德底行为,而却是很光荣底行为。娶妻生子,亦是孝底行为,因此等行为,乃所以延续家之存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照旧日的看法,人人都有为其祖先传子嗣的责任。中国人民的众多,中国人的此等责任心不能不说是其一大原因。

          在旧日,中国人的组织,虽注重在家,然亦并非只限于家。旧日所谓江湖上底各种组织, 其严密坚固比家的组织更有过之。试举在欧美各国做卖货小贩底中国人以为例。我们所谓上等人者,如要到外国游历,总先要请教许多人,先看许多指南游记,先学些言语,即令如此,我们还时常感觉困难。在欧洲旅行,火车走不了几个钟点,就要过国境、查护照、验行李、换钱、换言语。这些情形,教我们感觉更大底困难。但是常有一个外国字都不识,甚而至于一个中国字也不识底中国人,带一点零碎货物,可以传食于欧洲。这些人能周游列国, 全靠他们的帮。他们的帮是一种严密的坚固底组织,别底国家向外移民,靠兵船大炮,但中 国向外移民,则靠这些民的本身的严密的组织。河北山东底人,向东北西北迁移,远及苏联 及欧洲各处。广东福建底人向东南西南迁移,远及南洋及美洲各处。他们的成功,没有靠政府的任何帮助,只靠他们自己的严密组织。中国人的组织的坚固,在这些地方是很容易看出底。

          常有人说,中国人所有底严密坚固底组织,都是小组织。正因中国人有严密坚固底小组 织,所以全国大一统底大组织,反而组织不起来。中国人是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底,一说到全国大一统底大组织,中国人不是闹党见,就是闹省见。各小组织的力量,互相摧毁,互相抵消,结果是:关于大组织底事,什么都不能做。这是实际情形。这些批评家所说底,并不错误。不过他们没有想到,在旧日以家为本位底社会里,在旧日底交通状况下,所谓全国大一统,本只需要很松底组织,亦只能有很松底组织。在那种社会里,在那种交通状况下,严密底全国大一统底组织,是没有物质底必要,亦没有物质底基础。关于这一点,我们于第四篇《说家国》中已经说明。我们可以说,中国人旧时只有严密坚固底小组织,而没有严密坚固底全国大一统底大组织者,因为照旧时底一套社会制度,本来只需要严密坚固底小组织, 亦只需要松懈梳阔底全国大一统底大组织,而其物质基础亦只允许如此。到中国的社会制度一变,及其物质底基础允许的时候,中国的全国大一统底组织亦一天一天底严密坚固起来。 二十四个月底伟大底战争,更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看史书,常见上面写“某师与某师战,大破之,某师溃”等语句。我们在现在底实际 底经验中,深明白了破字及溃字的意义。破者破其组织,溃者其组织崩坏。打仗并不是要把 敌人赶尽杀绝,亦不能如此。打仗的胜利,不是靠敌人的绝灭,而是靠敌人的崩溃。战胜底兵可以用几个人,赶杀败兵几百人。其原因即是,胜兵虽几个人,而是有组织底,败兵虽几百人,而其组织是已被击破底。败兵虽几百人,而此几百人只是几百个一个一个底人。几个人打一个人,当然很容易底。这次中日战争,是个极不平等底战争,我们于上篇《论抗建》 中已经说过。在这个极不平等底战争里,我们虽退而不溃,我们虽有时为敌人所破,就军队说是如此,就人民说亦是如此。这样我们表现出很大底组织力,很大底道德力。

        以上说了我们国风的一方面。就这一方面说,这种国风的理论底根据是儒家、墨家的学 说。更确切地一点说,巩固家的组织底道德的理论根据是儒家的学说,巩固“帮”的组织底道 德是理论根据是墨家的学说。此外中国的国风还有另一方面,这另一方面底国风养成中国人 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这一方面说,中国的国风的理论底根据是道家的学说。儒家、墨家教人能负责,道家使人能外物。能负责则人严肃,能外物则人超脱。超脱而严肃,使人虽有 “满不在乎”的态度,而却并不是对于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严肃而超脱,使人于尽道德底责 任时,对于有些事,可以“满不在乎”。有儒家的严肃,又有道家的超脱,才真正是从中国的 国风养出来底人,才真正是“中国人”。

          真正底中国人,并不必于“肉食者”中求,在非“肉食者”中者,这些人实在多得很。近来有许多报告战地消息底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有许多地方,我们看见真正底“中国人”。有一 访员碰见一位军人,自动往河北组织游击队。谈话之间,这位军人表示,对于中国底最后胜 利,他是确有信心底。这位访员问:“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事情?”这位军人很冷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次战事中,军人大概都要死底。”在徐州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军队突围而走,敌人发炮追击。在军队出了敌炮射程以外时,有位军人说:“日本兵对于中国兵真客气极了。放了这么多礼炮送行。”有一个杭州的老板于财产完全损失以后, 跑到上海,有人问他怎么办,他说:“没有什么,再来一回。”这些人都是平常底中国人。他 们处大难能如此的严肃,如此的超脱,或如此的严肃又超脱,这都是数千年底国风养出来底 真正底“中国人”。中国的过去,靠这些真正底“中国人”。中国底将来,也靠这些真正底“中国人”。 我们是提倡所谓现代化底。但在基本道德这一方面是无所谓现代化底,或不现代化底。

          有些人常把某种社会制度与基本道德混为一谈,这是很不对底。某种社会制度是可变底,而基本道德是不可变底。可变者有现代化或不现代化的问题,不可变者则无此问题。有人说: 现代化不只指生产技术,如“忠于职务、忠于纪律、忠于法律”,就是现代化精神。这话是不对底。照这种说法,则只有现代人方始“忠于职务、忠于纪律、忠于法律”。如果如此,则古代的人凭什么能有社会组织?我敢说:如只有所谓现代化的精神者,方始“忠于职务、忠于 纪律、忠于法律”,则人类灭绝久矣,哪里还会有所谓现代人?

        说到此,我们感觉到,清末人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就一面说,是很不通底。 但就又一面说,亦是可以说底。如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我们可以以《五经》 《四书》为体,以枪炮为用。则这话诚然是不通底。读《五经》、《四书》,是不会读出枪炮来底。民初人说这种说法是“体用两橛”,正是就此话的此方面说。如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 用者,是说:组织社会的道德是中国人所本有底,现在所须添加者是西洋的知识、技术、工 业。则此话是可说底。我们的《新事论》的意思,亦正如此。不过我们不说是西洋底知识、 技术、工业,而说是某种文化底知识、技术、工业而已。我们所以必须如此说者,其理由已 详于第一篇《别共殊》中。清末人没有这样清楚底见解。不过他们总觉得中国是有些必须要 改变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确切是什么,他们不能明确底看出来说出来而已。

          自清末至今,中国所缺底,是某种文化底知识、技术、工业;所有底是组织社会的道德。 若把中国近五十年底活动做一个整体看,则在道德方面是继往;在知识、技术、工业方面是开来。这本是一件很明显底事实。不过因其太明显了,有些人总想着,问题或别的所在。“道甚易而求诸难”,正这些人之谓了。

          去年有一位牛津大学的教员,写信来说,英国人对于中国人的抵抗力之强,甚为惊异。 不知道中国人有什么精神力量,能有如此底行为。后来牛津大学 全体教授与蒋委员长底新 年贺电,亦说:“英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学术之真义与价值,在过去不无怀疑之处。但时在今日,一方鉴于狭义国家主义之横暴相仇,一方鉴于中国反日态度之庄严镇静,究竟谁为世 界文化之领导者,吾人当无疑义矣。”若问:什么是中国人的精神力量,能使中国人以庄严 静穆底态度抵御大难?我们说:此力量,普通一点说,是上所说底道德力;特别一点说,是墨家、儒家的严肃和道家的超脱,儒家、墨家的“在乎”及道家的“满不在乎”。

          我们并不以为中国人专靠这种所谓精神力,即可度过大难。现代底知识、技术、工业, 亦是我们所特别需要底。不过我们于第七篇《阐教化》中说,使人有知识靠教,使人有道德靠化。两者比较起来,教易而化难。教可以求速而化不可以求速。中国所需补充者是可教者, 所以中国的进步,是可以加速进行底。

          真正底’“中国人”已造成过去底伟大底中国。这些“中国人”将要造成一个新中国,在任何方面,比世界上任何一国,都有过之而不及。这是我们所深信而没有丝毫怀疑底。

                                        1939 年 5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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