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举义旗,欲图江山易主,虽赖纵群氓,亦须导之精英,方可成事。此所以汉高、明祖、国朝兴,黄巢、红巾、闯张败也。太平之败兆现于其肇端,窥诸起事之檄可知也。
(还是改北京话吧)太平天国失败的兆头就藏在它起事的檄文里头,这个檄文网上到处都有,就不贴这儿了。它哩哩啦啦,罗里巴嗦,主要谈的是两个:一个是拜上帝教(天平天国版的基*督*教),一个是民族主义、汉人反满。为什么它必败,因为这两个“卖点”,只能糊弄快饿死了的文盲老农民,却把当时中国的精英都推清廷一头儿去了,没有精英领导的农民运动必败!你有农民,曾国藩也有农民;曾国藩账下有的是精英人杰,你有吗?顶多有几个能打的,支应一时,难图长久。
为什么说这檄文的两个主打思想感动不了精英?就宗教而言,中国文化当中并无宗教基因。中国人所谓民间宗教,基本属于塔儿哄,捉鬼禳灾,祈福求寿。佛道的思想体系从未强大到形成某种文化支柱,而是停留书斋寺院之中。你打宗教牌,中国人无动于衷。其实直到现代,我发现华人基*督徒对这个问题还有认知上的糊涂:他们认为中国人要么是无神论者,要么是佛教徒,不对,不对,不对!大多数中国人属于“无宗教”(non-religious),连无神论都不是。无神论是一种信仰,但中国人对鬼神其实是无所谓的态度。至于“佛教徒”,大家信的方式不一样,大多数就是逢年过节烧香磕头给俩布施,有的做成大施主,供养三宝不遗余力,但是基本上对佛法哲学一无所知,修福不修慧,对那些个讲究儿也不特别认真或者仅仅是热衷表面文章。可见,中国人没有宗教,他们对形而上没有兴趣,只关注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乃至名义上信仰宗教也是为了现世生活。如果基*督*教们连中国人真正的信仰状况都不了解,如何“传福音”?这还不如当年的洋人,来教堂分米面若干,煤球多少。当时中国主流的儒学经世致用、格物致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才是中国文化。
要是太平军只是宣扬自个儿的信仰也就完了,致命的是:他们作为基*督*教的中国农民版,还不承认其他宗教存在的权利,并且跟西方殖民者一样以暴力迫害几千年来形成的民间信仰!由于中国人无宗教,所以对于虔信宗教的人不理解,甚至有点儿反感,这也就罢了,而太平军不仅偏执于宗教,还强迫他人接受拜上帝教。曾国藩在他对太平军的檄文中愤怒地说:“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这种残暴行径对中国人感情的伤害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对太平天国而言实在是愚蠢无益,除了抢点儿财物之外,得不偿失。中国人不那么“形而上”,所以对各种宗教信仰抱持一个宽容的态度,对唯我独尊排斥异教的宗教狂热极度反感,至今犹是;另一方面又对慈眼护众生的菩萨、方神充满了感情,对代表了忠义形象的关、岳充满了敬畏。这些民间信仰跟儒教互为补充,为中国人提供了终极关怀,维系了千百年来的道德秩序。所以,它们岂止是“偶像”那么简单!!!太平军的这种无知而粗暴的做法,不仅激怒了淳朴的农民,也逼得士大夫义愤填膺,脱下长袍投入了史诗般的军旅生涯。
其檄文曰“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从前以神州名中国也”、“公等世居中国,谁非上帝子女”,都属于是强制性的霸道言辞,是把自己信仰强加于人,而且其实并非逻辑自洽。这有点儿类似圣经中保罗的话:“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既是”明明可知“,为什么那么多人不信?所以显然不是象”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那么”明明可知“。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我相信上帝造天地、永能、神性,我又为什么相信此上帝的长子是耶稣,次子是洪秀全,再次是杨秀清 …… 乃至”天兄与天嫂无子,过继洪天贵福为子“?这些显然更不是”明明可知“的!这其实就是为什么一神教之间(犹太人、基*督*教、伊*斯*兰)世世代代自相残杀:谁都想代表”上帝“,都不承认别人代表”上帝“!
打民族主义牌也是瞎掰。中国人素来有忠君,无爱国。有君臣之义,无华夷之辨。至今如此!比方说,民族利益跟X的利益,孰大?呵呵。人只知朝廷、皇上,你说驱除鞑虏,没那概念,那要等到清末西风东渐,欧洲民族主义思潮浸染之后了。当然,人尽皆知满洲是异族,而且入关后”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曾国藩幕僚赵烈文语),但满清统绪已立二百年,毕竟不是当年情况,更且满洲也已汉化,渐成满汉一体、夷夏不分,文化上几无分别,乃至满人在中华文化上更趋保守一些。再说论起八旗之杀戮,改朝换代谁不杀戮,汉人杀汉人还少吗?中国人的儒教文化是鼓励屈服强者、崇拜暴力的。李闯军兴,曲阜孔庙带头劳军;满清入关,孔庙又带头剃头。所以暴力不仅能被中国人宽容,还能得到崇拜景仰。须知汉人也仅仅是个文化概念,自古以来汉族尤其是北方汉人的血统就经历历次胡族入侵的冲刷,谈不上纯粹,南方汉人也与诸”南蛮“如百越等混血。秦汉时代,越人生活在长江、珠江流域和福建,后来逐渐被汉人同化,而汉人也吸收了他们的血统。四川是古蜀人,也是同样。那么既然汉人是以文化论,满人汉化之后,也就是汉人了,民族矛盾、意识形态差别就不是那么激烈,满汉之争仅仅体现在官僚集团的利益上。反观回族,血统虽主要是汉,但因信回教,排斥其他信仰,所以称回不称汉也。这样说来,太平天国固然汉人,但信奉与回教同源的拜上帝教,亦自外于汉人。此时打排满兴汉民族牌,其愚痴可知也。这种宣传对士大夫精英怕是没什么作用。
反过来看曾国藩写的”讨粤匪檄“,言简意赅,又直戳要害。泣血雄文,掷地有声,不得不服”文字杀人“!我非常喜欢这段文字,二十余年来反复读诵,今抄于此:
《讨粤匪檄》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藉。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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