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
他注意到大家都在忙碌,特别忙碌。做了大桌的菜,人熙熙攘攘地走动,一会儿拥着上了饭桌,一会儿又四散。整一天都是这样子。好像所有的门户里,整一天都是这样子。
晚上,他想坐到露台吹风,有个人走过来跟他说最好不要。因为今天的晚风凉,那人建议他最好就到他房间的飘窗那里待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金贵,但他还是谢过这个人的好意。很少有人会跟他说,今天的晚风凉了,所以你最好如何如何。这些事情往往都靠他自己去判断的。他记得以前在粮站里上班的时候,每天要出门了,他女人就会给他带一件穿在外面的衣服,入夜里晚风凉了,他就披着回家。
不用人提醒的,那衣服反正就在那里。
他坐了一会,本来觉得有些无聊,忽然有个女人走过来。哦——哦,应该说,一位女同志。
他礼貌地说:“你好。”
她说:“……你好。怎么坐到这里?你差不多也该睡了。”
这间屋子里没有钟表,他模糊地感觉着时间。有些吵吵嚷嚷的声音,说明外面还很热闹,他据此判断时间没有很晚。
“我还没有要睡。”他说。
她看透了他:“你是看外头人还没睡呢?哎,你和他们比什么。今天是除夕,他们守岁呢。你可不该守岁,你该睡了。”
“我没有要睡。”
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她也没办法。她坐到他旁边。
“他们守岁做什么?”
她说:“守岁……不就是看晚会嘛。看晚会,然后他们在饭厅里摆了一张麻将台子,现在打麻将呢。”
麻将这个词刺激到他了,让他霍然站起来就要向外走。她也赶紧站起来拉住他:“你做什么呀?”
他笃定地说:“她打麻将去了,她又赌博去了!不能叫她赌博。我得过去找她。”
这是说的他的女人。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打麻将。为了打麻将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要了,一打就是一天,也赌点钱,有时候赢,有时候输。他其实不太懂这些东西,但他女人是牌桌上的高手,赌博上的软脚虾,打再好的牌也赌不过那些出老千的。他顶讨厌他女人打牌。
她说:“他们不赌钱的。你做什么,大过年的,你坐下。”
他也不好意思在个外人面前大喊大叫自己家里的丑事,于是他坐下了。
“对不住,”他带着点歉意,“但是为什么喜欢打麻将呢?”
她不以为意:“打麻将有什么不好的,我也喜欢打麻将。”
“没有别的什么好做吗?”他问,“没有别的什么喜欢的事能干了,非得打麻将?”
她想了想说:“我爱听一点戏。尤其喜欢听《牡丹亭》,我爱听红娘她的戏。”
他了然了:“哦,现在没有戏听了。”
早就只让演样板戏了嘛。不然他女人现在该是在唱戏了,不该在打麻将了。巧的很,他的女人当年是部队文工团的,特别早的时候,就是在一出《牡丹亭》里头唱红娘。她的红娘唱得尤其的好,远近都闻名的。又是娇小伶俐的那种美人,比杜丽娘还要好看,是自己压住了自己的风头去衬人家。他拿家属票看过她的戏,跟着咿咿呀呀摇晃过脑袋。
后来不让唱《牡丹亭》了,她从文工团里退出来,跟他结了婚。他多好的运气娶到思春的红娘。不过他的条件也算是好的了,一个月有几十块钱的。他小时候帮人家养马,怎么也想不到之后会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做事。她放掉情思漫漾的,受人追捧的生活,到平凡的柴米油盐里来,最后也到麻将里去。
哎,这么说也不应该怪她。
他把这些讲给眼前的这位女同志听。
“那么我懂得了,所以你这样怪罪人家不合适。女人家给你操劳半辈子,不体恤一下是不应当的。不过我们女人不就是这样,照顾你们男人,半辈子一辈子的,全都搭进去。”她说,“我家那口子,小孩子一样,我还要给他换成人纸尿裤呢。”
他讶异地说:“怎么,还至于这样吗?”
当然至于了。她想。真是跟个小孩子一样的。那个病叫什么?老年痴呆。对。洗脸刷牙,洗澡,很多东西,都是后来才被发明出来进入生活里,后来才学会使用方法的,所以也忘得最快。那些刻在身体里的习惯,是身体在忘记,那些刻在记忆里的东西,是记忆在抹去。她就像曾经照顾他们的五个孩子一样照顾她的男人,他就像她第六个孩子。她对于这些事情已经得心应手,能够拿出足够的耐心。
以前男人出门去上班,她就上外去摆小摊子,零碎的卖东西。后来东西不让卖了,她才专心去做她新的职业:做一个母亲。那时候人不会以为一样事情能做的久,人天性里有战火留下的漂泊的印记。她一直这样想。现在她职业照顾他,职业打麻将。没人付给她工资,她喜欢一个人去吃肯德基。医生说少吃这样的,怕她三高,她说没事,吃的动就吃呗。
反正她吃得动一切她爱吃的,吃不动一切她不爱吃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从旁拿过一件衣服,问他:“要不要穿?”
他犹豫了一会儿。
“凉不凉嘛。”她说,“你讲呀。”
他说:“不很凉。”
她还是给他把衣服披上了。
这时候他想,这屋子里的电灯倒是很好,比粮站里的电灯都要好一点。不会昏黄的,晃晃荡荡的,滋滋啦啦的。以前发大水的时候夜晚都靠那种灯照一点亮,好多人彻夜不睡,也睡不了。满家里的小孩子被他和她牵着,扛着贵重的东西到干的地方去。大家都撸起裤管子淌水。
新生的一个儿子还那么小,刚断了奶只能吃流食。在那样的环境里能弄到什么呀,他们所有的只有一盒鸡蛋。最后就拿铁饭盒蒸鸡蛋给小儿子吃掉。大点的儿子女儿都在旁边看着,眼巴巴的,在他父亲的威严下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怀着一视同仁的母亲的慈悲,悄悄一人分过去一口。
其实是寡淡无味的,烫嘴,还没尝到什么就没了。他知道,因为她也悄悄分给他一口。她也知道,她喂给小儿子之前都拿嘴唇试一试温度,只是没有咽下去过。
那时候满世界都是让人绝望的水。
他现在觉出有一些冷了,还好有一件衣服披着。他低垂着眉眼,开始有些想他的女人。
而身边这位女同志,她掏出个什么东西看了一眼,然后打了一个慢慢悠悠的呵欠。
“睡了!”她宣布说。
他望着她,她轻轻搡他一下:“上床啊,已经洗漱好了。快睡。我来关灯。听见没有。”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他嚷嚷道:“我怎么能和你睡一张床呢?”
她去关门,背着他冷静地说:“吵什么呀。我已经和你睡了几十年了。”
门外是儿孙满堂,又一个新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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