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的油腻中年
春节之于现代人的意义是团聚与休息,之于中年人而言还意味着疲劳和奔波。到了我这个年龄,多数人的基本状况是在单位正处于中坚力量,在家庭担当着顶梁之柱,因此,即使春节假期里,操劳和操心着的仍然是承上启下的中年男女。
今年春节破例没有坚持到最后,提前两天回到西安。
在外面已经交流七个年头了。在外地无论怎样安逸,心中总是不太踏实,没有家的感觉;飞机降落到咸阳机场的那一下颠簸 ,才让我真正感觉回家了。一进门,人高马大的儿子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离家的时候,他才长到我的耳朵,如今,我才齐他耳之高。在他整个青春期里,唯独缺乏父亲的陪伴。
腊月二十八上午,开始进入拜年模式。先去二爸家。二爸脑溢血偏瘫后,已经十年了。二爸待我如亲子,我却对他无暇多顾,至多逢年过节探望一下,陪他说说话,在心理上安慰安慰而已。二爸精神尚可,明显老了,一颗白头非常刺眼。患病前,二爸是个心气颇高的人,工作方面非常拚命,是整个家族的顶梁柱,所以瘫痪后,胸中总有一些块垒,含糊其辞地诉说过去种种不平之事,我只能一边附和,一边开导。从二爸家出来,我伤感且自责。
下午,看望一个曾经对我有过帮助的老领导,在人生关键时期,给我指点过迷津的智慧老人;再去感谢我母亲住院期间的主治医生。我母亲前年患脑病,逐渐丧失了行动能力、语言能力、自理能力,直至丧失意识,长久卧床,完全靠人照顾。母亲得的是很罕见的乔本氏脑病,这种病目前尚无治愈的先例,只能用激素疗法维持生命。主治医生专业很强,是她还没有完全确诊的情况下,果断拿出对症的治疗方案,几次从危险关头救回了母亲。正常情况下,我每两周回一趟西安,周六早晨铁定去医院看母亲,顺便处理期间的一些事情。看着母亲因使用激素而浮肿的脸,听着她混沌不清的话语,每每都觉得人生真快真残酷——快的如同四季,刚刚绚烂未几,转眼就已老迈凋零;残酷的就象一座精美的瓷雕,还没好好欣赏,一个不留神就摔得粉身碎骨。马上过节了,母亲病情也平稳一些,几天前才出院接回老家——总不能一家人在医院过春节吧!我对工作从来问心无愧,对于父母却是个不称职的儿子,既没尽过冬温夏清、晓夕承奉的孝道,也没好好做过让他们引以为骄的功业。
傍晚,儿子放学归来。儿子今年高三,马上面临高考,压力不言而喻。儿子说他后背疼,让我给他按摩一下。他趴在床上,我用手在他背部试探着问哪里不舒服。儿子的确长大了,肩膀宽宽的、脊背厚厚的、胳膊壮壮的,我用手抚着他的肌肤,内心交织着喜悦和愧疚。儿子难得跟我这么心情轻松而时间宽裕的环境下对话,谈学习、说笑话、讲段子,父子之间难得畅快的交流。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我驱车赶往一百二十多公里外的老家,父母和弟弟一家还都在那里。我有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父母单独过春节,今年特殊,一个是母亲身体不好,家里需要清静,二是我儿子今年要高考,现在是寸阴尺璧,需要利用春节好好冲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回到老家,爱人和儿子则留在了西安。到家已是中午,家里的氛围不似往年。母亲身体好的时候,家里总是忙碌热闹的,如今却冷冷清清。母亲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嘴里呜呜地不知所云;父亲看起来有点邋遢,头发又白又凌乱,不似我心目中的大山了。我和父亲一人拉着一只母亲的手,说了一会儿话,突然沉默起来,安静地让彼此都难受不已。
下午搞卫生、大扫除,无论怎样,都要干干净净地过年。
年货弟弟已经准备好了,弟媳抓紧时间料理。我们家人口不算多,三个小家加起来九人,除夕总是要有一桌团圆饭的。
晚上躺在老家的床上,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工作、家庭、父母、妻子、儿子、收入、身体、现在、将来⋯⋯,听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打开手机,听着郭德纲的相声也无法入眠。朦胧之间,天光见亮,父亲的拖沓的脚步声已经响起,新的一天铿然而至。
腊月三十(除夕)上午,吃罢早饭,去地里给爷爷奶奶上坟。爷爷七八年去世,奋斗了一生,挣扎了一生,也苦了一生;奶奶拉扯着六个子女和一大邦内孙外孙,如同蜡烛一样,慢慢地耗尽了、熬干了,九二年离开了我们。我和弟弟在先人的墓前祭扫、跪拜,祝祷他们保佑丁氏子孙顺利平安。
从地里回来,在老宅的门上贴起大红的对联,尽管老屋已经许久不住人了,可是这种仪式感必须要有。
由于母亲身体的缘故,父亲通知亲戚今年就不走动了,但有的至亲还是必须要去的。下午,我陪父亲一起去看望姑姑。姑姑年轻时,是有名的心灵手巧的婆姨,现在腿脚不便,下楼都困难。她看见我,眼泪便从止不住地流下来。父亲见此,也禁不住掉泪。一对老姐弟,两双婆娑眼,我想宽慰几句,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忍不住眼睛也潮湿了。
回到家里,陪伴在母亲床前,看着她衰弱的样子,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人揪心地痛。诚可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弟媳接过母亲的职责,张罗了一大桌饭菜,父亲还拿出一瓶酒。虽然缺了我的妻儿,但一家人大体算是团聚了。团圆饭纵然匆忙,也要按规矩,像模像样,关中人讲究这个。我要开车,不能喝酒,端起杯子敬了老爸一杯,却说不出一句吉祥话来。与往常相比,今年的年夜饭吃得略显沉闷。我们家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平安顺遂时,一切还好;一旦发生些许变故,整个平衡就被打乱了,要重新进入新的轨道,尚需时间和心态的调整。母亲倒下了,家里的天就塌了,而要再撑起一片天,还需女娲补天般的毅力和责任。
吃完饭,我还要赶回西安。父亲递过一个保温杯,说:“路上慢一点,累了就喝口水;回去洗个澡,刮刮胡子。”我接过保温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突然想起岁月与生活早已把我划归油腻的中年男一类⋯⋯
幕色渐浓,关山迢递。远远地望见西安城万家灯火,流光溢彩,偶尔有几支烟火升上天空,开出绚烂的花来。这时候,想必爱人和孩子不时地望着窗外,正在急切地等待我的归来。加一脚油!家就在前方。
长安驿
戊戌年正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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