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写《白鹿原》时写过两张纸条,后来他意识到这两张纸条都与性有关。当然也就与田小娥有关,两张纸条不过二十来个字,却写得干干净净,铿锵有力。其中一张写着:“不回避,撕开写,不作诱饵”,另一张则写着:“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这两张纸条加上“田小娥”这个名字,足以构成一种诱惑,足以呼唤出人们心目中的种种想象和欲望。《白鹿原》由一部小说被改编成话剧、电影等的同时,田小娥的形象也不断在人们心目中得以强化。这个早于“白鹿原”这个“鏊子”文学地理版图上的其他人物,最先在陈忠实脑海中冒出来的形象,她被一次又一次的召唤出来。她在陈忠实翻阅蓝田县志时出现,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萦绕在陈忠实的心里。县志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赵氏、李氏、王氏等等在陈忠实翻阅的瞬间复活。她们始终没有离开我们的生活,在村子某个角落窥视的眼神里,在那些男女窃窃私语的泡沫里,我们知道她们还活着。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田小娥是她们幽灵沉积千百年来的代言者。
对于那些未到过北方的人们来说,田小娥身上具有一种神秘的特质,她更像中国文化里的巫师,她在乡土中国的想象中无意识潜入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田小娥的隐秘、爱欲、眼泪、痛苦以及仇恨的交织总能抓住我们内心中呼之欲出的莹莹渴望。《白鹿原》话剧版和电影版中的田小娥形象无疑把我们内心的那种五味杂陈“勾引”了出来,而电视剧《白鹿原》中由90后演员李沁饰演的田小娥,相比电影版张雨绮饰演的田小娥,似乎更能够引起我们内心的悸动,她更朝气澎湃,更具鲜活感,更具巫师的神秘质地,也更能够让我们理解陈忠实心中那个不断召唤我们的形象。
田小娥的巫术
是的,田小娥身上有着乡土的神秘气质,就像现代人的怀乡病。在时间的轮回中她揣摩着每个男女的心里深处,那些互为因果的想法,人们内心中的矛盾、斗争和冲动,始终在撕裂、观察、求证着人性,那个洞穴中见不得光,但却以种种行为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白鹿原这个鏊子机器装置中每个人都在围绕着某种“宿命”的东西旋转,而田小娥却始终在天地之间“游走”,作为闯入白鹿原的“幽灵”,她把这台机器拆得支离破碎,她天生具有的“野性”,扎根何处,何处便是另一种人间“盛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小娥,她们大同小异,以至于我们分不清楚历史与真实、虚构与想象。她在白鹿原上用生命换来不是白嘉轩和鹿子霖等人的反思与忏悔,相反他们却变本加厉更加“凶残”。田小娥,这个飞翔的句子,始终被人们以各种方式所改写,这是未完成的句子。
相比白嘉轩、鹿子霖等处于叙事构造中心的人物来说,田小娥对于整个叙事圈套似乎显得微不足道,甚至田小娥可以独立于白鹿原这个叙事世界之外,这个世界稍加改造一下,整体并不受多大影响。90后演员李沁比较瘦弱,这一点似乎更够传达出田小娥身上的诡秘感觉,田小娥作为整个白鹿原世界中的一个边缘意象,她来自于民间,就像冬天北方的狂风在人间的边缘地游荡,在整个白鹿原权力机器中她所扮演的是推波助澜的作用,她是一种虚无的力量,她从哪里来?田家沟那个诞生肉身的地理空间,那个给她生命的田秀才?她的肉身在一次次的束缚中苦苦挣扎和渴望突围,这个肉身对她来说是一种约束,那里面沉积着千年文化的沉渣,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着不同的药丸。她是废墟之上的精魂,她是那些不安灵魂在人间的化身,在她隐秘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她是天地之间的氤氲,她在乡野秘史,她如影随形处处设障勘探人性。她把乡土中国的礼俗秩序砸破,她剥离了人与礼俗、人与土地、人与欲望、人与血缘、人与尊严等等,将它们淋漓尽致的释放出来,白嘉轩、鹿子霖、黑娃、白孝文、鹿三等等,这群白鹿原上男人的“尊严与隐秘”的内在的心理,准确的说是从文化心理结构塑造的肉躯枷锁中捏了出来。
一声“刺啦”皮开肉绽的分离使得他们有了疼痛,有着知觉。白嘉轩和鹿子霖内心深处的幽暗同样见不得光,他们在人前面后的言行似乎堪称“楷模”,白鹿两家建构的“乡土帝国”看似稳固,实则各怀鬼胎。田小娥则以一种神秘的质地入侵了这个帝国内部。这个“鏊子”从外部观察却是“仁义”等虚构起来的摇摇欲坠的世界,外部世界的动荡起伏从正面直抵这片土地,而田小娥则从底层和内部把这个世界推向一种支离破碎的境地,让它衣不蔽体,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个弹丸之地,人们各执一词,自圆其说,那些游走乡野边缘的男人和村妇在一种意义上构成了话语想象的策源地,他们与田小娥有着相似的精神气质,都是一种“游民”。他们之间相互抵消却又不断重建,源源不断地制造着生生不息的生命气象。这种让白鹿原上的男人既窃喜又害怕,男权之下的乡土社会秩序,女人心甘情愿的接受男人的威严吗?不可否认千年文化桎梏之下对于人性的塑造,但那少部分的生命和心灵却敢于抵抗,敢于消解男权之下的政治权力。这是难能可贵的。此刻,田小娥这个形象在白鹿原这个鏊子上显示了她从边缘走向中心的意义,她有着常人的生命形态和日常诉求,她真实、鲜活,把生命的各种气息凝聚于一体,挥发着我们对于家园,对于人性重建的渴望。
田小娥的爱欲
电影《白鹿原》上映后,因各种原因被剪辑成了一部“花边新闻”片,许多人都抱着这种心理出入影院,企图窥伺见不得光的隐秘,过去谈论性话题,那是冒很大的风险。现在人们表面上肆无忌惮,其实内心深处也有后怕。以至于街道小巷性成为了人们茶饭之后私底下的话题,那些悬挂着“成人用品”的门匾和闪烁着霓虹灯的字样似乎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只是另一种社会形态之下的演变。同样上演的依旧是男女之事,只是时间和地点不同,因果轮回的时间车轮下,有人上车买票,就有人拉车干活,似乎天经地义。电影《白鹿原》上映后,有人说把《白鹿原》拍成了“小娥传”,不少人站出来为这部作品“叫冤”,但作为作者陈忠实却说满意。其实,没有“田小娥”这个形象的突然涌现,可能就不会有《白鹿原》这部小说。陈忠实在写这部小说过程中是什么力量推动着他,我想这个具有“灵魂式”的人物一定不是白嘉轩和鹿子霖,也不是人们心目中的那个神秘的饱经诗书的朱先生。这个人物毫无疑问就是田小娥,是她促使陈忠实一步步勘探千年文化沉积深处的人们的文化心理构造。人们常常因为某种困境或某种局限,把一个人的命运和一生也得以塑形。这种境地是怎么样的撕心裂肺和痛苦绝望,传统“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下的那些女性命运又是如何安于一生,又是如何虚度过来的?那漫长的煎熬与苦楚、漆黑与无助,又是怎样穿透肉躯和生活奴役的捆绑呢?尤其对于那些不能满意父母包办和丈夫家庭的女性,时至今日我们在一些偏远落后的村落能够感触到她们的气息。因此,田小娥这个形象的成功与否成为一个很关键的钥匙。而每次改编,不论是话剧、电影,乃至电视剧这个形象的塑造都是人们始终关注的话题。
在娱乐化的今天,如何走出诱饵的藩篱,准确塑造和传达这一人物形象便成为了一种考验。和原著以及电影等相比,电视剧《白鹿原》中田小娥的戏份介乎中间,不多也不少,取得了一种平衡。李沁饰演的田小娥的戏份中一些关于性的敏感话题被规避掉了,基本上准确把握和沿袭了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相比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两位挑大梁的角色,田小娥这个角色的“难度”和“重要”意义却远在前两者之上。田小娥从进入白鹿原到死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基于人的正常理性和生理诉求,田小娥身上呈现出来的“叛逆”有悖日常人伦,但是谁把她推向这种境地呢?或者说谁是田小娥?似乎我们也在寻找想要的答案,田小娥无意识脱掉了“白鹿原”上那些男男女女的裤子,特别是男性,生动一点应当用“扒掉”这个词。毫无疑问,我们的关注焦点在那些男权者的身上,女性之间因命运相似,彼此之间疏离也因争取男权者的欢愉。
田小娥那无形的巫术有意识或无意识“扒掉”了那些男权者的裤子,他们在祠堂众人面前的威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在以血缘缔造出来的礼俗中,一个人的裤子被扒掉,似乎整个族人的裤子也跟着掉了。当白嘉轩以一生娶过七房女人引以为豪时,他的裤子从某种意义上也掉了,他潜意识的欲望和她母亲对他丧妻后的安慰,以及那些安慰中对于女性有意 “贬低”似乎得心应手。白嘉轩等人在享受欢愉时,田小娥却在郭举人家承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在白灵、黑娃、白孝文、鹿子霖以及和黑娃一起“熬活”那几个长工视角的探测中,我们知道田小娥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无论是在那几个长工的嘴角流言中听到,还是在黑娃每次看到田小娥,关于她的形象总能把黑娃引向一种幽深的峡谷,一种真实与虚幻,冲动与克制不断相互缠绕的矛盾之中。不错,田小娥是一把检验人性的绳索,在升腾与坠落的人间烟火中跌岩起伏,把人性的张力与澎湃推向一种极致,她出现后一直在制造着各种隐秘的关系,那些谣言中混合着人性的欲望,也隐含着同性的嫉妒,这些流言把白鹿原这个“鏊子”礼俗建构的秩序一遍又一遍的洗刷着,它像一张巨网编织着属于白嘉轩、鹿子霖、黑娃、白孝文以及我们心中的迷宫,这个“鏊子”上人们坐立不安,却又无法改变。其实说到底《白鹿原》是一部人性的悲剧,也是对逝去乡土中国想象的一种留恋,它是一首挽歌,就像田小娥浓缩了千百年来女性命运的悲惨,她们的不满、冲动、呼喊和野性,以及甘愿剑走偏锋的激荡,是对过去乡土中国底层生命欲望的呼唤,她们用生命打开了隐藏在千年中国庞大体量之下的游魂野鬼,那些最具生命想象和活力的欲望,通过田小娥表现出来。
田小娥身上的人性欲望乃是正常人性所在,乃是生生不息所在。但在一个新旧社会交替,礼俗秩序离析崩溃的过渡时期,田小娥以“鬼气”的形象对过往的一切生命形象进行了完美的回望与阐释。当她洞悉了白鹿原“鏊子”上的男人都是一个样时,她似乎走向压抑和克制自己的生命欲望,而开始打开生命疯癫的另一种欲望黑洞——一个非理性的生命欲望。当黑娃初次在郭举人家接过田小娥白皙的手中的那碗油泼面,黑娃的胆怯与哆嗦,似乎也让田小娥体会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同样田小娥的脸红,以及郭举人和老太婆的笑声,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传达出来了一种微妙。田小娥所希望的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渴望的或者说祈求的乃是一种寻常百姓家最平淡的柴米油盐生活。田小娥渴望的是一种正常的人生,而非压迫和奴役式的。当微妙透过黑娃的视觉和听觉观察到惨痛时,似乎我们热血涌顶想去揍那个郭举人,甚至取了他的“狗命”,黑娃未进入田小娥视野之前,她的阵阵惨叫和跪地求饶的哀号,一直不被外人所知。
田小娥的苦苦哀求和黑娃初见田小娥被毒打的情景,连他那个生龙活虎的生命也有了一种惧怕。田小娥应该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她敏锐地发觉了黑娃人性的冲动,并把它释放了出来。黑娃本身就具有叛逆的生命野性,当他看到了、听到了田小娥的悲惨遭遇,他有了惧怕,但也有了对于男权之下的痛恶,田小娥抓住这根改变命运处境的稻草,当然田小娥对于黑娃的“引诱”,实现了短暂的“双重解放”。黑娃不顾一切阻挠,义无反顾的去拯救田小娥,偷腥被东家发现,东家想要置黑娃于死地,黑娃旺盛的生命力又重回人间,寻找田小娥。因此,田小娥的爱欲乃是一种渴望生命的救赎。
田小娥的眼泪
就像黑娃在睡梦中被惊醒,田小娥的呻吟哀求伴随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同样第二次黑娃也是在梦里看到了郭举人的淫威笑脸和田小娥的满脸泪水,田小娥眼巴巴的望着他,那是一种渴望拯救的眼神,那是绝望,也是希望。田小娥以一言一行引领着黑娃走向对自己的拯救,她没有筹码,似乎身体和美貌是最能牵引黑娃的利器。在端碗的瞬息她用自己的慧眼始终在观察着黑娃对自己的“窥视之欲”, 她让黑娃挑水、故意跌倒和送黑娃甜柿饼等等一系列细节性的对黑娃人性的勘探,捆绑了黑娃也捆绑了自己。她的眼泪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黑娃,冲破牢笼拼命搏击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在他们身体初次碰撞的欢愉中产生,那个夜晚对黑娃和田小娥来说都是瞬息之间,时间在田小娥以往的惨叫中不断拉长又缩短,田小娥跌倒时和黑娃相拥的温度正一步步发酵,田小娥的泪水和诉苦最终把黑娃推到拯救者的位置。
我们从郭举人家熬活的李相口中得知,田小娥早年初嫁郭家时被土匪劫持时表现的刚烈。当黑娃越出了礼俗的关系枷锁,淋漓尽致的释放人性的渴望。当田小娥和黑娃同时迈进“雷池”时,他们都表现出了惧怕,但却有一股莹莹的希翼在不断闪烁。在田小娥的呼吸和眼中那股气息越来越强大,最后甚至可以吞噬了黑娃和田小娥。第一次尝试中,田小娥的精心打扮和内心彷徨不安,以及条件不具备等因素使得这次尝试以失败而收尾。第二次时机到来时,田小娥和黑娃在黑暗中相拥的紧蹙呼吸以及田小娥的泪水,最终把他们两者的生命温度凝结在了一起,他们的生命野性即将扒掉了白鹿原上那些“仁义”者身上的裤子。
当黑娃带伤一瘸一拐地来到田家湾时,当他误入田家遇见田小娥时,田小娥泪眼莹莹。田小娥的泪水在不同场景中的出现总能引起我们内心的悲悯。黑娃九死一生之后再次见到田小娥时,他们两人都被这种场景感动了。似乎田小娥自从遇见黑娃后总容易伤感,而她的眼泪似乎也隐藏着大量的信息。当黑娃在田家湾再次与田小娥享受肉体的欢愉时,当两者生命之光彼此照耀时,他们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渴望。当黑娃作为拯救者的角色要“拿钱”娶田小娥时,她流泪是对命运改变的无助,但她相信黑娃能够拯救自己脱离苦海之间矛盾的呈现。黑娃设法“明媒正娶”田小娥,当她的命运和黑娃的命运之绳拧成死结时,她的哭泣乃是一种渴望生死相依,当他们走出田家湾热泪盈眶相拥时,那是一种重生后发自内心的喜悦。然而他们殊不知,他们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田小娥的渴望
从田家湾进入白鹿原这个“鏊子”,田小娥的感动逐渐退去,当一切恢复往常。当命运“改变”后,或者说这是田小娥在黑娃身上看到的一种虚幻,田小娥开始走向了对于命运的屈服。原来在白鹿原她这个闯入者不受欢迎,她想在这里重回日常人伦关系的渴望显得很飘渺,她内心世界的干净和这个世界的污秽明显在不断冲撞,当然在抓住黑娃这根改变命运处境的稻草时,当他们经历九死一生后重逢时,田小娥死去的内心又复燃了。于是,生活又有了盼头,本以为远走他乡可以重新开始过一种常人的生活,没想到白鹿原上却不容许她那点微弱的希翼,她用希望战胜死亡,战胜绝望,但绝望却步步紧逼,使她在此遁入一种虚无的境地。当鹿三出门打探田小娥的底细和黑娃之间的欲望隐秘之事,田小娥显得内心不安,也正是这种不安,到后的心安理得,破罐子破摔。这个渴望到绝望的拐弯路上,白鹿原这座广厦被田小娥内心绝望的情感压抑的洪水猛兽所席卷,这座茅屋被田小娥生命的气息所笼罩。
如果说郭举人内心的变态过于彰显,那么白嘉轩和鹿子霖“仁义”背后的心理幽暗毫无疑问是封建文化体制之下人性的微澜,谈不上壮阔,却又胜似壮阔。如果说鹿子霖正面的显现和白嘉轩潜意识的推波助澜,造成田小娥渴望彻底的破灭。其实他们都穿着的裤子,就像皇帝的新装。鹿子霖的恶和白嘉轩的恶,前者是有意识而为之,而后者则是无意识。田小娥顾及的是黑娃对于自己的态度,她与黑娃生命精神气象的相似使他们走在了一起,其他人则以观察者的身份游离在他们世界之外,特别是他们搬到白鹿原东边的破窑洞里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但他们似乎无法躲避,鹿子霖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却如影相随,街巷邻居那些自以为是的村妇“翻舌弄嘴”以及指指点点对田小娥的冷嘲热讽,同性之间疏离,以及村子那些单身光棍游民企图接近田小娥,甚至是侵扰黑娃和田小娥筑造的爱巢。鹿兆鹏、白孝文等对黑娃的救济以及我们从白灵视觉中看到他们日子的惨淡。我们亦可以知悉田小娥渴望过寻常百姓家生活,追求平淡日子的愿望有多强烈。田小娥在他人眼里,特别是那些村妇眼中却是“骚货”和“狐狸精”,黑娃以鲁莽的行为介入所谓的“革命”后,我们在田小娥视觉中看到了黑娃比“县太爷”还威风,田小娥自身的局限未必能够意识到最后把自己逼向死亡的力量,她也在黑娃的盲目引领中卷入“农协”风波,这是唯一一次她和那些身处同样命运洪流中的村妇的正面凝视,这也是田小娥一生春风得意的片刻时光。后来这场风波也波及和影响了田小娥的命运。她在黑娃出逃,误以为黑娃死去后内心的希翼之火被狠狠掐灭时,我们无法想象她曾经紧抓的命运稻草原来是那样的虚无,她对祠堂鬼神灵验的追问以及在祠堂这个白鹿原鏊子标志性的地理空间中的许愿,把她内心的渴望推向了高潮。鹿子霖以及那些游民对于田小娥的桃花源的浸染,以及后来白孝文的介入,她生命中给她两次希望的男人最终都没能帮她实现她简单的渴望,田小娥的自我坠落到她尿在了鹿子霖的脸上时,田小娥开始走向对于男权的复仇,她对乡约礼俗的唾弃以及后来惨死在公公鹿三的手中,这一切都是人们觉得她是“狐狸精”带来的“骚情”扰乱了白鹿原的平静。
田小娥按照鹿子霖的圈套拉白孝文下马,鹿三的愚昧将一切因果全部理解为田小娥所为时,以及田小娥鬼混附身继续对抗白鹿原的礼俗时,她以摧枯拉朽之把白鹿原上“仁义”的裤子全部扒掉时,在那个大仙口中她成了瘟神夺走了白鹿原上族长白嘉轩这个腰板“硬朗”男人的仙草。这个男人要修塔镇压她的冤魂,或者说白嘉轩的无意识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精神上始终没有成人,而以鹿子霖和白嘉轩为首的白鹿原人们让田小娥永世不得超生的群体有意识而为之的“恶毒”把他们愚昧的欲望暴露的丝毫没有遮掩。到此,我们才能理解田小娥在黑娃要去县上学习以及出逃时的依依不舍和眼泪。白鹿原作为封建文化的废墟上的世界,照出了陈忠实翻阅县志时的内心感触,也照出了我们内心对于那些遗忘生命的悲悯。
田小娥的死亡
田小娥终究还是死了,她带走了人们对于她的唾弃、厌恶、嫉妒,更重要的是她带走了她的爱欲、她的渴望和她的眼泪,她带走了一切生命鲜活的可感气息。鹿三的愚昧把一切错误归结于田小娥所为时,他残忍的杀害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个怀有白孝文骨肉的女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死于鹿三充满泥土气味的双手。她在饥肠辘辘中进入梦境,她曾经渴望在白鹿原上开始新的生活,却在这里最终走向绝望,甚至在这里丢了性命,甚至后来的万劫不复,永不超生。她在窑洞幻化成一只白蛾飞出生活洞穴的简陋、狭隘和丑恶,她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倾覆在地,她渴望的飞翔乃是一种生命的超越。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怀揣害人之心,她天性善良,温柔娴淑,只可惜乡土中国塑造的人性狭隘最终把她推向另一种极端,吃人的礼俗残酷的压榨着人性,以致我们在鹿三身上看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形象。“农协”风波发生时黑娃准备逃跑,田小娥以死要挟黑娃带她一起走,最终黑娃还是一人逃命了。田小娥泪水如雨,她绝望的内心,她痛苦的死去,她化成白蛾奔向自由的天地。而驱鬼的行为把白鹿原这个鏊子上人们的文化心理构造展现的一览无余。当二豆以疯癫的形式喊着“乡约”时,连那个号称驱鬼降魔很灵验的大仙也有些害怕。到底是真有鬼?还是人们心里有鬼呢?白鹿原这些“仁义”者的行径前后不一,所谓的“知行合一”是天大笑话,田小娥作为人性的绳索,检验出白鹿原上“仁义”者作茧自缚的愚昧行径,白嘉轩对田小娥的咒骂使得他作为族长的屁股白花花的露在众人眼中,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裤子掉了的这一事实。
当族人一波又一波在村子东边窑洞下跪祈求田小娥的冤魂能够原谅时,白嘉轩的脸毫无疑问被打了一遍又一遍。田小娥的死亡把她对于人性的考验发挥到了极致。大仙的出场使得“宿命”成为一种值得信赖的死结,那个死结绑在白嘉轩等人心中。但借助朱先生和白灵的视角我们知道白嘉轩始终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他作茧自缚,自我囚困,最终没能走向自觉的反省。田小娥死了,她彻底成为白鹿原世界之外的幽灵,她对于白鹿原的认识凝结着生命的痛苦和血泪,她的渴望散发出的热度,在白鹿原上一次次的蔓延着。最终她成为真正的巫师,她在白鹿原上以外在的观察者形象游离于天地之间。
田小娥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她的痛苦至今观照着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就像法国作家埃莱娜·西苏说的“通过生存于黑暗,往返于黑暗,把黑暗付诸于文字,我眼前的黑暗似乎澄明起来,或者简单的说,它逐渐变得可以接受了”。田小娥作为一种生命精神的阐释与展开,她就像一个词语,在某个特定的瞬息,总能够把我们内心的渴望变成一种对于家园的向往,如同埃莱娜·西苏心中谓之的天国——“天国即地狱”“不论这是座真实存在的地狱,抑或仅仅是潜意识中的地狱,从这个地狱浮现而出的,乃是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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