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轩诚是村上唯一的秀才,这年他想赴省城参加秋闱考试。他最远就到过县城,父母担心他一个人出外多有不便,便让他的表弟裘德鸿陪同前往。
裘德鸿不识字,他只比骆轩诚小一岁,但更是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窝,甚至连县城都没到过。他就是力气大,两人的铺盖、生活用品,以及骆轩诚的一些书就由他挑着。两人晓行夜宿,往杭城进发。
这一日到了绍兴地界,看看天色将暗,他们就在官道边的一户人家屋檐下歇下来,准备吃点干粮。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位老者出来,一见他们的打扮,连忙招呼道:“两位是去省城赶考的吗?怎么可以睡在这里?老汉家里有几间空余房间。两位请进!”骆轩诚说:“不瞒老伯说,我俩家境不好,囊中羞涩。能够让我们在屋檐下寄宿一宿,已经感激不尽了。”
老汉说:“老汉姓汪,说实话,我家也不富裕。只因我自己没多少文化,所以对读书人特别敬重。”骆轩诚说:“如此就叨扰了。”
当晚,两人就与汪老伯一家共进晚餐。那汪老伯连妻子、两个女儿共四人。这农村里姑娘不同于千金小姐,都是落落大方,坐在圆桌上一起吃饭。大女儿汪从梦年已二十,也读过几年书,寻常的农村小伙她也不太看得上。如今见骆轩诚长得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一颗芳心就 “别别别”乱跳了,一双凤目老是在骆轩诚脸上转来转去。
知女莫若母。那汪母见状,便当做不经意地问起骆轩诚的家里情况。骆轩诚也是个聪明人,就尽量把话题往“赶考”上拉,说起《四书》、《五经》、策问、八股文,那是头头是道,把汪家父女听得目瞪口呆。
汪父说:“公子有才有貌,如果不弃,老汉意欲把长女许配于你,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骆轩诚大喜,赶紧跪倒,口称“岳父”。汪父道:“且慢下拜。我也是把话说在前头,我重才华而非外表,稀罕的是举人头衔。骆公子秋闱如若名落孙山,那婚事自然作罢。”
裘德鸿道:“我表哥考个举人那是不成问题,连状元都想去试试呢。”那裘德鸿在席上被冷落,半句话也插不上,此刻好不容易接上话,便打趣道:“老伯如此也显得有些偏心。假如我也考中了举人,能否允我向老伯提亲?”
汪父呆了呆,尴尬地笑了笑:“这个……长女未嫁,怎会论及小女?再说,小女年纪尚幼……”哪知道汪从梦的妹妹汪从蓉道:“爹,我也不小了,十八了呢。”汪父汪母、汪从梦都拿眼睛朝她瞪。汪父道:“承蒙裘公子错爱。裘公子如若中举,能看中小女,那自然是小女之福,我汪家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拿眼瞧瞧骆轩诚,问道:“令弟的才学比你如何?”
那骆轩诚看着汪从梦,眼睛再也移不开了,汪父问起,便随口道:“不亚于我啊。”
那裘德鸿其实是有口无心,他哪里有这奢望,当晚他就死死地睡着了。可那骆轩诚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巴不得今晚就能够洞房花烛。
第二天,算来离考试还有时日,骆轩诚就不着急赶路。他把汪从梦约到外面,赏景谈诗论文,没多久,就把约会的地点改在汪从梦的闺房里了。他能说会道,花言巧语,汪从梦看他是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也是欢喜。两人感情迅速升温,两情相悦。骆轩诚未及金榜题名,先有了“洞房花烛”。
看看开考日近,骆轩诚依依不舍地告别汪从梦。那汪从梦也略有些私房钱,脉脉含情地对骆轩诚说:“这些银两你带着,张榜之前你可能要在杭城耽搁些日子。但不管考中与否,你都得回来啊。”
骆轩诚道:“有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娇妻,就是皇上招我为驸马,我也不稀罕。你放心,我不会做陈世美的。”
送走了这表兄弟俩,姐妹俩每日里都到官道上张望,可谓是望眼欲穿啊。
此次秋闱张榜公布,骆轩诚如愿以偿中了举。他没有选择去参加会试而是直接被任命为绍兴县知县。
骆轩诚回家省亲报喜。几天过去了,上任前的假期快结束了,但他闭口不提去汪家。裘德鸿说:“表哥,你应该先去岳父岳母家报喜呀。我想那汪小姐此刻肯定在想你,盼你早日去完婚呢!”骆轩诚瞪圆了眼睛,惊讶地说:“啊?你还真把那事当回事啊?”
裘德鸿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态:“你不想娶她了?那汪小姐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啊。她不是说,无论你有没有中举,她都等着你!”骆轩诚说:“你信吗?一个乡下女子,满脑子想的是怎样成为老爷夫人。她也不想想,我现在成了堂堂的知县大人,怎么可能去娶乡下女子。”
裘德鸿道“可……可……那时我感觉你是很认真的。”骆轩诚道:“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想,那时候我们睡在屋檐下,秋风萧瑟,腹中空空。那汪家待我们如上宾,锦衣玉食,我自然得装出一丝感激的样子出来。”
裘德鸿说:“可……可那从蓉小姐还在等着我呢。她说,我如果中举了就回去娶她。”骆轩诚说:“表弟,你别太天真了。你想啊,我们只是偶然路过,那汪家就把姐妹俩许配给我们,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再说了,汪家在官道边,从那路过的公子王孙、达官贵人该有多多少少,这姐妹俩都不嫁,好像就在等我们似的……”裘德鸿说:“你是在怀疑她们什么吗?可我觉得这就是缘分?我不管这些,我就是想娶从蓉小姐。”骆轩诚问:“你咋娶?”
“是啊,我咋娶?”裘德鸿抱着脑袋痛苦地想。“怪只怪我家太穷。要是我能读书,我就也能去参加乡试了。”他忽然“蹦”地跳起来:“有了。我就借你的举人文牒一用,我只要把从蓉小姐娶回家,等她发现我其实是一个假冒的举人,那时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她还能反悔不成。”
骆轩诚道:“行!等我上任以后,即使把绍兴县的官印借给你一用也无不可。谁让我们是表兄弟呢。”
于是,裘德鸿一身举人打扮再次莅临汪家,汪家上下顿时惊呆了。不说那汪从蓉是喜出望外,那汪从梦更是一个劲地打听骆轩诚的情况:“他考中了没有?他为什么不来?我说过,我不在乎他考不考中,他就是回乡种田,我也跟他。”
裘德鸿说:“我表哥也考中了,可他还想参加会试,夺状元,现在还在刻苦用功呢。我被任命为绍兴知县,即刻上任,特来接从蓉小姐去完婚。唉,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你看我的时间很仓促,婚事大操大办肯定来不及了。”
那汪家过去谁也没见过这举人文牒是啥模样,现在见到这大红官印,岂能不信?汪父说:“只要以后我女儿能够幸福,这些繁文缛节我们倒也不在乎。”
裘德鸿雇了辆马车,载着“娇妻”越大禹岭,过山阴道。那汪从蓉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及至到了乡下,才如梦初醒。“你不是说去绍兴县衙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事到如今,裘德鸿只得告之以实情。听着听着,汪从蓉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你……你……你为什么要骗我?”裘德鸿道:“我表哥得到你姐姐却不想娶她,我爱你却无法得到你。你姐姐说,即使我表哥是一介布衣也愿意跟他,我以为,你也像你姐姐一样,会愿意跟我耕田种地的。”
汪从蓉道:“我要是愿意嫁给一个种田的,何至于等到十八岁。现在我父母,我的亲戚乡邻都知道我嫁给了一个举人老爷,我还怎么向他们交代?我没有脸面见人了。”她说着,纵身跳进了滚滚的曹娥江中。
汪从梦的肚子渐渐地隆起来了,一颗悬望的心变得越来越焦灼。她心说:“裘德鸿说骆郎要去参加会试,那会试是什么时候呢?会试在京城,路途更加遥远,他哪里去拿盘缠啊?”
她也想起了她的妹妹汪从蓉。妹妹不是说就在绍兴县衙吗?离家也不远,咋就音信杳无呢?
她想着想着,忽见汪从蓉走了进来,站在门边,头发篷乱,眼眶深凹,满面是泪。汪从梦又惊又喜:“妹妹,你可回来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汪从蓉一声不吭地站着。“快进来坐下,跟姐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汪从梦说着,就奔上前去拉妹妹。不料一拉拉了个空,汪从蓉霎时不见了。汪从梦悚然醒来,却是一梦。
汪从梦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得去看看妹妹。”好在她从小就是上山下田惯了的,从乡下走到城里也不是难事,只是身子有些不太方便了。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有人指点说:“知县哪有那么好见的,除非你要伸冤告状,那就可以击鼓。”汪从梦心说:“我见我妹夫,还需要什么理由?”她在县衙门口蜷缩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敲响了衙门前的大鼓。
汪从梦被带进大堂。知县道:“递上状纸。”汪从梦道:“没有!”“那你状告何人?”“我告本县知县裘德鸿。”
知县怒道:“大胆刁女,本县姓骆不姓裘,简直是一派胡言。”汪从梦闻声抬头一看,顿时失声惊呼起来:“夫君!骆郎!”两旁的衙役也都笑了起来:“这小女子原来是个花痴。”
那骆轩诚也看清了,大吃一惊,但随即就镇定下来:“你状告裘德鸿,告的什么状?那裘德鸿是男是女?多少年纪?哪里人氏?”
“不知道!”汪从梦本不是来告状的,见堂上的骆轩诚虽说是从当初的秀才帽换成了官帽,但他的五官相貌岂能忘记。她明白了,骆轩诚真的做了负心汉。她大声道:“我不告裘德鸿了,我就告本县知县骆轩诚薄情寡义……”骆轩诚喝道:“原来真是个疯女人。本县不追究你吵闹公堂之罪,但也容不得你在此撒泼。把她给我乱棒赶了出去!”
此后,汪从梦几次击鼓,那骆轩诚不但不理不睬,还几次叫衙役用棍棒驱赶。汪从梦又气又恨,大病了一场,到后来胎死腹中,自己还差点一命呜呼。
也是事有凑巧。且说八省巡按下台州经官道过绍兴,汪从梦得悉后拦轿告状。这巡按大人是个清官,他要查案,那就简单了。他派手下去骆轩诚的家乡一查,把裘德鸿冒充知县的案子也查明了。
巡按回到绍兴县衙,亲自坐堂,拘捕裘德鸿到堂。裘德鸿自从汪从蓉跳河,日日担惊受怕,及至被押至公堂,顿时吓得尿了裤子,嘴里嘟哝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有衙役上前一看,见裘德鸿真的疯了。
巡按把骆轩诚带上堂。骆轩诚本以为汪从梦一乡下女子,是泥鳅翻不起大浪,谁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汪从梦会告到巡按大人那里。那骆轩诚也是个见风使舵之人,眼见情况不妙,赶紧跪下求饶。巡按道:“你把举人文牒视作儿戏,实为蔑视朝廷;你忘恩负义、抛妻害子,与陈世美无异。念你尚非大奸大恶,故割去你的举人头衔,终身不得再考;削职为民,终身不得为仕。”
汪从梦雇了马车越大禹岭,过山阴道,来到骆轩诚的家乡。那裘德鸿一直跟在后面,嘴里念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骆轩诚更是一路跪拜,请求汪从梦原谅。汪从梦道:“我也没怪你,是我姐妹俩无知,会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事情。”
好在裘德鸿的父母还算善良,他们好好安葬了汪从蓉。谁知那汪从蓉怨气未散,新筑的坟墓不时倒塌,塌了筑,筑了塌。
汪从梦起出了妹妹的棺材,运回老家厚葬。她自己也是万念俱灰,选了个庵堂出了家,从此古佛青灯,与世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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