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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眼剑士(下)

蒙眼剑士(下)

作者: 始安公士或 | 来源:发表于2022-07-22 08:40 被阅读0次

                                                                  9

    齐国的游侠剑客在里巷、酒肆、田间大谈蒙眼剑士鲁有荡的传闻。

    有些传闻是靠谱的,比如济西头号剑客成轻吕把自己的五尺五钜剑托付给了鲁有荡,蒙眼剑士从此有双剑在身。另一些传闻就没谱了,比如有人说鲁有荡是安平君田单的第二十八个私生孙子。理由是当年燕国侵齐时,田单是即墨守将,光复齐国后又得夜邑万户为封邑。你看,啥线索都对上了,可编再细也是胡诌。

    此时的鲁有荡正在莒县的浮来山,哼着齐风小曲,修貂氏庄园的墙。

    两个月前,成山头一役结束,身无余财的他急着回昌阳县赚饭钱。其实大雇主一直在他身边。无宇、无疆兄弟马上聘请他去修缮自家的山庄。不仅许诺了可观的工钱,还有疑似关于鲁四一的秘密。于是鲁有荡兴高采烈地拉上东门越和太史振铎,坐着莒城双少的马车去了齐国南部的陪都——莒县。

    浮来山又名浮丘,位于县城西十九里,三峰拱围相连,好似一条龙。此地冬暖夏凉,清雅灵秀,风水宝地多多,建的都是貂氏一族的庄园。

    无宇和无疆兄弟是貂勃的孙子,貂勃曾经是抗击燕军的莒县守将,与安平君田单齐名的复国大功臣,还拥立过先君齐襄王。齐南莒地剑客唯两兄弟马首是瞻,首先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至于二人的武功,没多少人真正领教过。急躁好斗的太史振铎坚持说他俩很强,所以大家才信了一半。

    莒城吏民虽然普遍衣冠带剑,实则好让不争,颇有君子之风。无论是士卒、农夫、工师、商贾,还是跟鲁有荡一同作业的泥瓦匠们,都言行得体,彬彬有礼,没有难听的话和难看的脸。要知道,鲁有荡在以蒙眼剑法出名之前,被许多人嘲笑过名字。

    所以自从来到貂氏庄园后,他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大好,干活时曲不离口。这让东门越想起了整天乐呵呵的鲁四一,但他很快就厌烦了。因为鲁有荡唱的是——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

    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濔濔。

    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没错,正是《齐风·载驱》。

    东门越害怕听到这首曲子,一听到歌声响起就躲开。怕是因为悔,悔是因为愧。他后悔当初撺掇鲁四一给儿子取这个自带三分戏谑的名字。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往往伴随着生离死别,百姓喜欢桑间濮上,怎能苛责?在民风奔放却又忌鬼讳神的齐国,只因出生于丁未日就被抛弃的私生子已经很可怜,自己不该只图一时嘴快,让他背负伪装成调侃的歧视。

    山庄虽大,要修的新墙旧屋也快修完了,今晚就可以竣工。鲁有荡又随口哼起了《载驱》。东门越这回没躲。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肚皮都厚了一寸有余,躺在树枝上,耐着性子听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嚷道:“别嚎了,别嚎了。难道你不知这曲子是啥意思吗?”

    “知道啊!可是俺阿翁说它好听,俺也觉得好听,为啥不能唱?”鲁有荡的手没停,头也没回。

    “老子不管,你唱得真难听,换一首。”

    “也好,海鲜吃多了也会腻。”鲁有荡高歌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首《魏风·伐檀》把东门越直接从树上惊下来。他在下落时熟练地打了个翻身,像猫一样潇洒落地。

    “你小子好不厚道!”东门越走到墙下,板着脸训斥道,“没有富贵君子,你哪来的活干?食人之禄者当忠人之事。你赚着人家的钱,还唱《诗》损人的牙眼,没有君子风度。”

    鲁有荡不以为然道:“俺又不是啥‘君子’,要啥君子风度?”

    东门越说:“志节高远者即为君子,唯利是图者就是小人。大丈夫当做进取君子,不能放任自己做非利不动的堕落小人。”

    听到这话,鲁有荡停下手中活,回身看了东门越好一会儿,突然大笑不止。东门越问他笑什么,他说:“俺走遍列国,目光所及,只要家世好、家产多,都是世人所谓的‘君子’。有志节是锦上添花,没志节却叫无伤大雅。倒是俺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贫贱庶人,即便有仗义之辈,也仍是‘君子’眼中难养的‘小人’。”

    “不然。”东门越反驳道,“如今已非曹刿论战之时,瓦釜也能雷鸣。凭借才能和志节成为士君子的贫贱者比比皆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公子皆养士三千。投靠他们的士君子大多跟你我一样出身贫寒,却因秉承士人忠义之道而建功留名。岂非我辈楷模?”

    鲁有荡从墙上跳到东门越跟前,嘿嘿笑道:“东门叔叔,俺随师父途经赵国时听到一则关于廉颇老将军的逸闻。”

    “什么逸闻?”

    “当年廉颇老将军被赵括取代,他养的门客,哦,就是你说的士君子,全都跑光啦。后来他官复原职,这些家伙又纷纷跑回来巴结。老将军气得想把他们扫地出门,你猜怎样着?有位老门客说了一句话,他就收回成命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那位长者说了什么?”

    “俺给你学学。”鲁有荡弓腰驼背,装作抚摸长胡子的样子说,“‘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易之道交,君有权势则我从君,君无权势则我离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你听听,这些士君子哪有什么忠义之道啊,跟咱糊墙的圬者一样,都是以市易之道走天下,谁又比谁更高洁了?”

    东门越哑口无言,泄气了。他做游侠多年,目睹的世态炎凉不计其数,又岂会不知鲁有荡说的理?可是,他不想承认自己追寻的士君子之道本质上也是权势与名利的交易。他已经没有了故国,不能再丧失自己的道了。

    鲁有荡见东门越闷闷不乐,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为了打破尴尬,他随手拣起一个陶盆,用小木棍边敲边高歌道——

    “圬兮圬兮,养生之具。

    任有大小,劳心劳力。

    舍镘以嬉,祸起多欲。

    薄功厚飨,天殃不离。

    金玉满堂,再至为墟。

    一来一去,于人何异?”

    鲁有荡的歌喉并不美,音色略粗沙,高音上不去,但总是饱含激情,气息也很长。东门越的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些僵硬的东西出了裂痕。

    他知道,这是鲁四一自己瞎鼓捣出来的《圬者歌》,平庸粗鄙,却在夜邑的佣工中广为流传。他给鲁有荡取名那天,鲁四一也是鼓盆而歌。事隔多年,他再次听到时,早已物是人非。

    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喜欢《圬者歌》。

    他想吃大块肉,喝大碗酒,乘驷马高车,抱邯郸诸姬,泡郑卫美人,鲁四一却说祸起多欲。可笑,无欲无求活着有甚意思?

    他不想务农工,治生产,想不用劳作就日进斗金,像春申君的门客一样富比千金之家,像信陵君的舍人那般沾个大人物的光名垂青史,鲁四一却说做事少而所得多会遭天殃。

    他打心里瞧不上鲁四一明明有些本事却自甘贫贱,搞得自己惨兮兮苦哈哈的,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连个老婆都没有,还丢下了个不知道是不是亲生骨肉的儿子。

    鲁四一的人生太失败了,失败得令他嫉妒。东门越想不通,为何鲁有荡吃过那么多苦头,走过不少地方,却还是选了鲁四一那种没出息的活法。

    可如今,东门越心里发虚,失去了嘲讽鲁氏父子的勇气,无神的双眼倒像个盲者。

    就在这时,太史振铎突然跑过来,把鲁有荡拉到一边小声说:“鲁壮士,不管貂氏兄弟要求你做啥,你都千万别答应。”

    “为啥?”

    “自从你踏入此地之时,就已经中计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貂无疆狂笑不止。

                                                               10

    在浮来山的西峰浮来峰下,有一棵千年银杏树,高六丈有余,粗可五人合抱,树荫最大时足以覆盖方三十步。时已入秋,满树碧叶初染鲜黄,鸟鸣啾啾不绝于耳。

    树下有座六角凉亭,四根朱红大柱雕龙画凤,石桌上摆着五坛兰陵酒,其中两坛空荡荡。东门越正翘起二郎腿躺着,头枕着左臂,右手两指捻着一片银杏叶玩。他满身酒气,身边放着一把三尺六寸长的双环蛇首铁剑。

    太史振铎坐立不安,目光落在连接凉亭的长廊尽头的大屋子,紧张得不断搓手。这间屋是貂无宇亲自设计的演武堂,里面很宽敞,足以容下50名武士一同对练。此刻,鲁有荡正在里面与貂无宇、貂无疆两兄弟斗剑,钟声、鼓声、磬声、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此起彼伏,意外地组成了一首激越铿锵的战曲。

    “你慌什么?”东门越淡漠地说。

    “鲁壮士怕是要吃亏啊!”太史振铎忧心忡忡,“两位少主在里头忙活了一个多月,说是找到了克制蒙眼剑法的法子,可惜我也不知底细。”

    “你到底还是做了貂氏的门客。是他钱给得太多了?”东门越调侃道。

    “我曾经四处游食,破衣烂衫没针补,剑卷刃了没钱修。好不容易抓了几个江洋大盗,赏金都花在治伤病上了。自从败给鲁壮士,我的身价一跌再跌,再晚点就没人肯招了。”

    东门越用斗笠遮住脸,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突然,屋内传来“咣当”一声,有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在下输了,你们继续。”貂无疆的声音听起来气咻咻的,他随即带着五六把长短不一的剑,踏出演武堂的门,径直走到凉亭,揭开一坛酒一仰脖猛灌几口,却马上连同一口老血喷出。

    “无疆少主,你伤得这么重?”太史振铎急忙取出早已备好的纱布和金创药。

    貂无疆一拳砸在石桌上,对东门越说:“这鲁家小子的耳朵好生厉害。我安排下人在八个方向奏乐,本想将剑声藏在音律中,干扰他的听觉……可是毫无用处。他就像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似的,我与兄长的夹攻总是打不着他,而他总是忽略兄长,招招打我。”

    “你静止不动时的气息藏得很好,但只要一动起来,他就会发现你比你兄长的动作慢、力量弱。不先打你打谁?”东门越晃着二郎腿说,“他用什么招打伤你?”

    “剑鞘。四尺剑的剑鞘。”貂无疆挑了几把剑,拉上太史振铎比划道,“他这次用双剑,一开始把两个剑鞘插在了不同地方。我和兄长先后扔出了六把剑,他次次都能用剑接住,随手一绞就插在一旁。我打着打着,忽然觉得步法变乱了,稍有迟疑就被他顺手拔出的剑鞘击中。感觉自己好像……”

    “像猎物被迫按照猎人选好的路线跑,对吧?”

    “对对对,正如先生所说。”

    “你们跟他相处太少,了解不够。他不仅耳力过人,还能在心中默默测算周围的环境,记住身边各种东西的大小、方位、间距。他边打边感知你俩惯用的进攻路线,再利用打落的短剑当障碍,将你诱至他插剑鞘的位置。”

    貂无疆咬牙切齿道:“这小子心机好深,亏我还觉得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

    此刻,演武堂里的音乐没停,但打斗声明显变稀疏了,一阵沉寂,一阵剑器连续相击三四下,如是交替数轮,每轮都能听到至少一把剑断的声音。东门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腰腿,吩咐貂无疆道:“去,把我丢给你家保管的那两样东西拿来。你兄长最多能再支撑三个回合。”

    当貂无疆回来时,手中捧着两把长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递给东门越。太史振铎有些惊讶,他从没见过貂无疆这样尊敬别人,哪怕在此之前,貂氏兄弟也是一副跟东门越不熟的样子。还没等他询问缘由,东门越就起身迈向演武堂,起初的脚步重如槌击鼓,三步之后越来越轻,直至无声……

    演武堂中,貂氏的仆人们还在奏乐,但乐声中夹杂了太多不安,节奏渐乱。貂无宇自诩风雅之士,与强手比武时必以音乐助兴。他从见到鲁有荡的第一天就开始部署,调查其身世,观察其招式。聘其修葺山庄,也是为了让对手在两个月内没空练武,而自己和弟弟能有充裕的时间布置和演练破解之法。

    然而貂无宇还是低估了蒙眼剑士。编钟之声虽能盖过挥剑之响,但鲁有荡对音律不熟,陌生的旋律在他耳朵里跟大自然的杂音没什么两样。他只专注听自己要捕捉的兵刃之声。

    貂无宇尝试了多种长短剑的组合,时而放长击远,时而贴身近搏,时而以中线直进直退,时而以旋转腾挪攻击对手的侧翼。鲁有荡右手正握成轻吕的五尺五钜剑,左手反握田无忧的四尺剑,以守为攻,把周身上下护得滴水不漏。

    双方看似打平手,但貂无宇的招用完了。他爽快地将身上的几把剑都丢在地上,说:“我败了。”

    鲁有荡却说:“你身上还留着一把三尺多长的剑,不算缴械。”他将右手的五尺五钜剑收入鞘中,但没摘下蒙眼的黑布。

    “哈,这也被你发现了。”貂无宇大笑道,挥挥手让奏乐的家仆们全部离场,然后双手捧起剑走到鲁有荡跟前说,“鲁兄弟,你来摸摸,这是当年吴王夫差兵败身亡前埋下的宝剑,后来几番辗转,到了我手中。你猜对了一半,此剑正好长三尺三,但它不是一把剑,而是……两把。”话音未落,他一扭剑柄,抽出了一把剑中剑,猛刺向鲁有荡。

    没刺着!他这一剑还没刺出去,就被对方先一步顶住了胳膊,施展不开。“俺阿翁说笑面虎总是会露出獠牙的,你果然阴险。”鲁有荡不悦道。

    双方手上过了几招,貂无宇被封住了手,没机会刺剑,便在缠斗中用力一靠鲁有荡,凭借体格略高的优势将其撞退两步。

    貂无宇本想先向后跳开,拉开距离再打。可是鲁有荡在后退时左手顺势挥出一记反手剑,险些擦着他的咽喉。貂无宇凭借柔软的腰身躲过一劫,重心和脚步被打乱了。眼看着鲁有荡一剑击来,他向后连退七八步,对手的剑离他的咽喉始终只有一寸。

    就在这时,一支长剑忽然从貂无宇的肩头伸出,挡下了鲁有荡的追击,随后又缩了回去。

    鲁有荡感到诧异,忙问:“你怎么还偷偷备了一把……秦国产的长剑?咦,好大的酒味!是谁?”

    貂无宇正要解释,躲在他身后的高手轻轻捅了捅他的背。他心领神会地说:“没错,我本想以剑中剑结束这场比试。没想到你逼我使出了最后的保命秦剑。”

    刚刚走进来的貂无疆说:“是我喝酒了。鲁兄弟勿怪!”太史振铎迟疑了一瞬,生硬地说:“没错,无疆少主刚才心情不好,喝了好多酒。”貂无疆瞪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鲁有荡仔细听了听,只感受到貂氏兄弟和太史振铎的气息。他松了一口气,问道:“俺已经确认你打不过俺,还有必要继续打吗?”

    “当然,我最强的杀招还没使出来。你是第一个有幸看到它的人。”

    “好吧,看在你给了俺那么多工钱的份上,陪你尽兴也是应该的。不过,俺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俺刚才打坏了你不少东西,要赔多少钱?”

    “用不着。我貂无宇还没那么小气。”

    “兄长不要,我也不要。”

    “好的。既然你用最强杀招,那俺也不留手了。”鲁有荡向后退了几步,听到有人轻声轻脚地走到了自己对面五步以内。他莫名感觉这个气息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于是又向貂无疆刚才所在的方向听了一下,似乎还是只有貂无疆和太史振铎两人。

    “俺一直让你先出招。这次就不让了。”

    对手没吭声,拔了一半剑就没动静了,连呼吸都听不到。

    “看剑!”鲁有荡自信满满地以左手的反手剑进攻。他估摸着,以貂无宇在此前战斗中展现的路数,会先向左滑步低头躲闪,顺势一个转身回旋斩对手的足。他打算第一下虚攻,第二下马上翻转手腕,变反手剑为正手剑向斜下方刺去,务求在对手只转身一半时将其击伤。

    谁知对手先是倒竖剑鞘轻轻一挡,荡开了鲁有荡的反手剑,随后左手顺势一拉剑鞘拔出长剑。剑鞘在前面飞,直扑鲁有荡的面部,利剑紧随其后,直指鲁有荡的胸膛。

    血从鲁有荡的胸口缓缓流出,染红了粗床短打上的一块小补丁。像这样的皮肉之伤,只有已故的齐东绝剑田无忧在他身上留过一道。只是这次的伤口更深,好在不致命。

    他一交手就感到不对,熟练地使出变招,先护住面门,再顺着中线反击,试图将对手的剑挤出中线。可是对手的剑又快又猛,还长了一寸。就是这小小的一寸,让蒙眼剑士略输一招。

    “不对,你不是无宇大兄,你是……东门叔叔?”鲁有荡急忙摘下眼睛上的黑布,只见东门越头戴斗笠,手持四尺一寸长的秦剑,还身负两把长短不一的剑,穿着一件老旧的紫色齐军战袍,斗笠下的面容比成轻吕的还凶狠。

                                                           11

    “你暗中关照俺几个月,只是为了找办法对付俺吗?”鲁有荡怒视东门越,眼眶有点湿,心里有点气。

    他原以为东门越是令人尊敬的游侠剑客,会堂堂正正地交手,结果跟他父亲鲁四一说的不一样。所幸的,东门越还算有底线,给了他整整两个时辰恢复体力。

    “破解蒙眼剑法其实不难,只是他们想岔了。”东门越像石雕似的坐在厚厚一层千年银杏树的落叶中,几只小鸟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嬉戏。

    “……”

    “你曾经失明五年,把剩下的四感锻炼得极其敏锐。他们以为扰乱你的听觉就能赢,真是太小看你了。”

    “……”

    “我也低估了你一回。成轻吕要杀你时,我还真以为你差点没命了。其实你要使出对付无宇的剑法,成轻吕会完败。”

    “俺阿翁说,做事要保留余地,不能见底。”

    “他们以为你平时做工多,练武少,却不知蒙眼剑法需要精准把控空间、方位和距离,这种功夫恰恰是圬者的看家本事。”

    “难怪你天天从早到晚看着俺干活也不嫌闷。”

    “我说过,最后一个跟你打。如果你赢了,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东门越双眼一瞪,杀气惊飞了身上的鸟。他抖落身上的枯叶,摘掉斗笠,系上了雉尾鹖冠。鹖鸟是好斗之禽,鹖冠是武士之冠。看来他非要血溅五步不可。

    鲁有荡掏出黑布弹了弹灰,问:“有没有不打的法子?”

    “没有。”

    “俺可以认输。”

    “不行。”

    “成败就这么重要吗?”

    “你不是剑客,但我是,他们也是。他们无法接受一名圬者比剑客更善剑。而我不许齐鲁之地有比我强的剑。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次若不拿出真本事,我可是会失手杀死你的。”

    鲁有荡默默蒙上眼睛,两行眼泪悄悄从黑布中流下。他腰间别着貂无宇送给他的三尺三越剑,背着成轻吕送的五尺五钜剑,左手反握田无忧留下的四尺剑在胸前。

    东门越将四尺一寸的秦剑和三尺六寸的双环蛇首铁剑挂在腰间左右两侧,双手持一把六尺一寸长的钜剑。此剑也是楚国郢都工匠的杰作,不仅比五尺五钜剑长了六寸,剑刃上的花纹也更加悦目。就连不可一世的好战之君老秦王,也视这种楚国利剑为心腹大患。

    一阵山风吹过,漫天飞舞的银杏落叶几乎遮住了两人。站在上风向的东门越没有轻易出手,而是横向缓缓移动。鲁有荡循声转向,拔出四尺剑,将剑鞘甩到一旁,剑尖准确地指着五步之外东门越的喉咙。他们就这样相持了许久,谁也没先动。

    天上有一群乌鸦飞过,聒噪得令人心烦。在一旁观战的太史振铎问:“无宇少主,你真的舍得把吴王宝剑让给鲁壮士?”

    貂无宇笑道:“虽然他不肯入我门下,但是,卖个人情跟他交朋友,总比做敌人好。”

    貂无疆说:“兄长,你为了帮东门先生对付这小子花了八百金,又让这小子发了笔横财,自己一无所获,值吗?”

    貂无宇用肘捅了捅弟弟说:“哼,你懂个屁。咱俩又不缺名利,何必跟他们计较得失?斗力胜一时,斗智赢一世。以名驱使求名之人,以利调遣逐利之人,看世间高手们斗来斗去,岂不比争那虚头巴脑的剑道留名更有趣?”

    太史振铎脸色涨红,但看看自己的新衣新剑,摸摸腰间不再干瘪的钱袋,还是沉默了。

    山风终于停了,最后一片落叶沾地的瞬间,东门越出手了。

    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是齐鲁名剑客中块头最大的。六尺一寸长的钜剑在他手中仿佛烧火棍一般轻。他使出了齐技击常用的战阵剑术,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连续进攻对手的咽喉、面门、腋下、足跟。

    鲁有荡防住了每一招,却感受到了比成轻吕更凶猛的力量。双方一口气对打了十余下,才各自拉开距离调整呼吸。鲁有荡没被击中,但胸前的旧伤再次裂开,渗出一道血线。东门越依然站在上风向。

    东门越嘲讽道:“你的剑比我的足足短二尺一寸,不想办法靠近点,就永远打不着我。”

    “锵!”鲁有荡右手拔出了背上的五尺五钜剑,摆出了对阵貂无宇时的正反双剑式。

    东门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拔出了四尺一寸秦剑,居然也是正反双剑式。围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太史振铎更是故意大喊:“先生,你怎么会鲁壮士的招式?”

    鲁有荡有点慌,额头和背脊上渗出了冷汗。他的两把剑比对手都短上一截,用同样的招式对决明显吃亏。而且他是个七尺二寸高的瘦小子,没法跟同样浑身腱子肉的八尺大汉比。他仅有的优势是年轻人的体力。

    东门越得意洋洋地说:“有荡这招顺逆双生剑,出自定陶的一位被贬为赎债伍长的秦军校尉。当年我为了打败成轻吕,求那位长者指点了两个月,比有荡还早两年。”

    听到这话,鲁有荡反倒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东门越顿时火冒三丈,嚷道:“有何可笑?”

    “东门叔叔,王不识大叔告诉俺,他曾经教过一名齐国剑士两个月,赚了一百枚‘齐法化’老刀币。俺一直想不出谁,此刻才搞明白,原来他不知道你是鲁国卞邑人。”鲁有荡笑嘻嘻地说,“真不巧,他教了俺三个月,多你整整一个月,还教了你没学过的好东西。”

    笑容瞬间从东门越的脸上消失了,恐惧像火苗一样从他心底窜起。他曾经勇猛伉直,甚至得到齐国名将田单的赏识,如今却越老越多疑。

    “不行,我不能胆怯,不能重蹈成轻吕的覆辙。”东门越一念闪过,两坛酒的后劲顺着气血上头了,大吼着冲向鲁有荡。

    顺逆双生剑,正手剑拼力,反手剑斗巧,使用不同的剑器时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东门越以攻代守,咄咄逼人,剑舞生风,卷起满地落叶,剑光所过之处,叶子被齐刷刷切成方正的细条。

    他本想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磨去少年的斗志,用蒙眼剑士的完败成就自己的威名。超过茫然无所依的自己,超过自己的同乡儒家剑士子路,超过所有志大才疏的齐国游侠……

    他的底气来自于博采众长,广泛吸收列国剑术,比偏安东海的齐国游侠剑客们多见一些世面。谁知少年圬者鲁有荡异军突起,以一套蒙眼剑法出奇制胜。东门越起初有些不爽,但转念一想,先让蒙眼剑士打败齐国高手,自己再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岂非事少功多?

    可眼下,东门越只想速战速决。他害怕少年每斗一次剑就有所精进的成长速度,害怕少年真的使出自己没有学到的秦军秘剑。

    面对东门越疾风骤雨般的猛攻,鲁有荡采取守势,尽可能地以双剑配合卸去对手的力道。他始终被限制在下风向,但风沙迷不了蒙眼剑士的眼,而对手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逆风固然让他的速度减缓,可也让对气流的变化更加敏感。他的步法变化多端,却始终围着原地一个小圈打转,竟在落叶层里扫出一小片空地。

    他用最少的移动节省体力,耐心等待反击之机。至于能不能顶住东门越的猛攻,他无暇去想,只能咬牙坚持。

    双剑对双剑,招式反而大道至简,尽是实实在在的杀法。俩人速度不断加快,力道逐渐加重。鲁有荡本就蒙着眼,东门越也看不清对方的剑路,彼此都是凭借战斗的本能来对拼。众人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了,只看到无数飘舞的落叶被几道光圈卷成碎片。

    鲁有荡的胸口血流不止,也幸运地击中了东门越一次。凭手感判断,似乎是刺伤了对方的左臂,伤口可能跟自己胸前的伤一样深。渐渐的,二人的防守都不再滴水不漏,各自添了一些伤,有轻有重,血花四溅。鲁有荡的伤口多三道,但他全神贯注,已对疼痛浑然不觉。

    东门越的实力原本强于鲁有荡,却犯了三个错误。

    他不该在斗剑之前喝那么多闷酒。喝酒能麻醉内心的纠结,但酒气让他无法再隐藏气息。

    他不确定秦军伍长王不识是否真的教了鲁有荡什么可怕的绝招,临阵放弃了原先准备的打法。

    他不该急于求胜,把希望赌在这一波连续攻势上。

    他的两把剑更长,挥起来更费力气,刺出去快,收回来就没那么快了。饶是他身高力大,身体早过了巅峰期。一阵连续爆发没能迅速破敌,他的动作开始变慢了。酒劲不再能帮他止痛鼓勇,反而让他失去了最可靠的优势——清醒。

    但东门越毕竟老辣,在锐气完全耗尽之前跳出了战团。他跟鲁有荡一样气喘吁吁,汗出如洗,急忙运气吐纳,调整呼吸,开始恢复冷静。

    风小了。他扔下了最长的楚钜剑,将秦剑换到右手正握,左手改用双环蛇首铁剑。如此一来,他的兵器比鲁有荡短了几寸,舍弃长度优势,以便持久周旋。

    鲁有荡从拔剑声中听出了端倪,嘻嘻笑道:“东门叔叔,你不想知道不识大叔教了俺啥绝招吗?”

    “废话少说,出招吧!”

    “忍耐有限,还击无情。得罪了!”

    鲁有荡随即以反手四尺剑在前,右手的钜剑拖在地上,攻向东门越。蒙眼剑士此前的步法,要么不出原地的小圈子,要么围绕一条直线进退。可这一回,他却是以提膝步走了个蛇形轨迹,在剑锋相交的瞬间,又连续走出几个闪展步,占到了上风向的位置。

    恰在此刻,山风大起,将地上的落叶卷向东门越,鲁有荡趁势顺风猛攻。自从进入浮来山庄,鲁有荡每次干活都要观察山中天气变化。两个月下来,他对夕阳入山前的山风变化了然于胸。

    东门越不是蒙眼剑士,落叶和飞沙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闭着眼睛朝鲁有荡的方向扔出最短的双环蛇首铁剑,随即以秦剑舞出周密的剑花护体。“锵~锵~”,伴随着清脆两声,东门越击落了两把飞向他的长剑。

    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是五尺五钜剑和四尺齐剑的力度,立刻想到鲁有荡下一步会用击败成轻吕那一招,还得提防三尺三越剑里还藏有剑中剑。东门越发在意先,用自己反复练习许久的招式连消带打。他睁不开眼睛,但相信这一招攻防兼备,必胜。

    只听“锵~锵~”两声,越剑的外剑落地了,剑中剑也被防住,可是东门越的秦剑刺空了。蒙眼剑士不在他预判的方向,而是在他的身后,用泥瓦匠的抹子抵住了他的喉咙,皮肉划出了血。

    鲁有荡喘着粗气,吐了一口血,嘻嘻笑道:“王不识大叔教过俺,战场上有啥就用啥,何必用拘泥于剑?”

                                                                       12

    时至季秋,孟冬将至。秦国没了老国王,赵国没了平原君,燕国没了一个攻赵的将军,楚国没了一个柱国。天下又起战乱,唯有齐国继续偏安。

    齐人跟平时一样,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玩六博棋,组队蹴鞠,议论世间一切有的没的大小事。最近大家都爱活少年蒙眼剑士威震齐国群侠的故事。齐都临淄郊外的一家酒肆,南来北往的行人在歇脚。他们不约而同地声称自己亲眼见过蒙眼剑士鲁有荡。

    “他身高九尺六寸,腰带十围,方口大鼻,豹头环眼,虬髯连着胸毛,一双大手垂过膝盖……”

    “胡扯。他明明是个风流倜傥的鲜衣白马美少年,哪来那么多胡须?”

    “区区一个少年,怎能打败我齐国那么多游侠剑客?其实他是个成名已久的绝世高手,磕了方士的仙药,才返老还童,冒充少年再立功业。”

    旁边一位大块头剑客听后,狂笑不止,引得众人侧目,埋怨不已。他却一言不发,结完账就骑着黑马,大笑扬长而去。有人问店主这个狂夫是谁。店主说:“他原本是安平君田单的心腹门客,安平君死后做了游侠,号曰‘三剑决云·东门越’……”

    东门越疾行十九里,来到临淄以东的安平邑,那里有安平君田单的故宅和墓园。他牵着马,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田单的墓园。墓园旁边有个四进庄园,垣墙已经焕然一新,数十人正在拆掉墙外的竹架子和工棚。

    那座庄园曾经是东门越的落脚之处,目前属于田单的后人。东门越跟旧主的后人没断联系,有求必应,却也不再重回其门下。

    东门越望来望去,没从施工的队伍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凌厉的阴风袭来,二话不说拔出秦剑回身一刺。只听“锵~”一声,他的剑差点贴住对方的咽喉,刚好被一个抹子挡住。而对手的剑离他的咽喉还差一寸。

    “嘿嘿,东门叔叔,你看俺比上回厉害点不?”鲁有荡笑道。

    “哼,不怎么样。再战一场,为叔肯定不会输。”东门越故意拉着脸,右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安平君的孙子给的工钱多么?”

    “还成,比一般的大夫家出手大方点。”鲁有荡收起剑和抹子说,“但不如貂氏兄弟豪爽。”

    “你……没跟他说你是蒙眼剑士?”

    “啊?俺应该说吗?”

    “要是说了,他指不定会赠你百金,甚至收你当门客。”

    “还是不了吧!”鲁有荡挠挠头笑道,“您老是安平君旧部,都不肯回去。只怕这位少主不好伺候吧?”

    东门越长叹一声道:“那小子人不错,惜乎才干平平。安平君之后,齐国再无将相之才。离我家乡卞邑不远的蒙山倒是出了蒙骜这样的悍将。可惜他早已举家迁入秦国,世代为秦将。”

    鲁有荡问:“东门叔叔,你正值壮年,何不也去秦国投奔蒙氏?”

    “去秦国有什么好?秦法严禁私斗,士农工商皆要从军为卒,我等散漫惯了的游侠剑客一无用武之地,二无自由快活。还是留在齐国吧!到处都要打仗。齐国侍奉强秦已久,诸侯忙着抗秦又不敢攻齐,这里还能偷得数十载安生日子。”

    俩人结伴而行,爬上了临淄南边的名胜牛山,点起篝火,等着看日出。牛山草木茂盛,多有名贵草药与上好良材。据闻当年齐襄公与妹妹文姜私通之事泄露,在此设宴款待,妹夫鲁桓公,指使大力士公子彭生将其杀害。鲁人视为国耻,齐人也自觉理亏。

    鲁有荡烤肉时又哼起了《齐风·载驱》,让东门越感觉很不是滋味。浮来山庄一战,俩人身上多处挂彩。他卧榻六天六夜,鲁有荡比他还晚三天下地,宽大的额头上还留下一道垂直的剑疤。东门越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有荡啊,我想了好多天还是不明白。王不识那老怪物倒底教了你什么绝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鲁有荡不耐烦道:“俺都说了四十九遍了!他就让我在战场上有啥就用啥,不必用拘泥于剑。”

    “真就这么简单?”

    “真的,俺阿翁在天上看着俺,可不敢瞎说。”

    “真的是我太拘泥于剑了吗?”东门越喃喃自语道,眼神渐渐浑浊,不似平时清亮。

    鲁有荡见状,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不识大叔私下跟俺提过你。”

    “他咋议论我的,快快讲来!”东门越激动地抓住鲁有荡的双肩。

    “他说你是个想赢怕输的半吊子,临阵多疑,舍不得拼命。要是再勇猛伉直一些,会比现在厉害十倍。”

    “哦,他真这么说?”

    鲁有荡看着对方殷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前面是真的,厉害十倍是俺添油加醋了一点点。他原话是厉害三倍。”

    东门越默然良久,突然拿起腰间的酒葫芦痛饮一番,随后拔剑起舞。先是打了一套单剑,又使出顺逆双生剑,最后演示了三剑连打的绝招。鲁有荡开始鼓掌叫好,还不禁跟着比划起来,可他看到三剑连打的招式后,顿时愣住了,冷汗止不住地流。

    “东门叔叔,你上回为啥不用这招对付俺?那样你准赢!”

    “因为你真会死。”东门越收剑做了个吐纳,神色黯然地说,“我只想赢你,不想伤你。毕竟,你是鲁四一的儿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只有他才养得出你这么蠢的娃儿。”

    这一夜,鲁有荡终于知道鲁四一不是游侠,只是一个圬者。如果非要说鲁四一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9岁那年碰上燕军侵齐,跟家人失散,独自田单家族的车马一路逃到即墨。田单镇守孤城六年,青壮男子都拿起兵刃同敌军作战,鲁四一则跟着老弱妇孺帮将士们送粮送药、修补城墙。于是他成了一名优秀的圬者。

    其实,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在孤城中挣扎的小儿不止他一个。有的人投身军旅,渴望建功立业;有的人当了游侠,追寻慷慨悲歌。他却选择成为满身泥汗的圬者,注定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

    东门越还告诉了鲁有荡一个秘密。他是奉田单之命去夜邑调查鲁四一的。因为十六年前就有流言蜚语说,鲁四一抱养的弃婴是田单的第二十八个私生孙子。

    “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吗?”

    鲁有荡思忖片刻,用力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好,知道了更气。哪怕出了孟尝君这样的雄杰,齐国的王公贵人们还是把五月子视为不祥之子。而你恰好是五月丁未日出生,不祥中的不祥,你原本的家人怕你为家族招致祸患……鲁四一是个滥好人,什么黑锅都肯背。”

    “俺确实是不祥之子,要不是俺瞎了五年,阿翁也不会积劳成疾。”鲁有荡的黑脸上多了两行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已经是齐国有名的蒙眼剑士了,动辄哭鼻子,羞不羞?”

    “俺本来也不是剑客,只是一名圬者。”

    “那你为何练剑?”

    “天下兵荒马乱的,学剑能自卫。”

    “对你来说,剑是什么?”

    “谋生之器,跟抹子、锄头没啥两样。”

    东门越摇头叹气道:“可惜了。你要是用心去做一名技击武士,就不用再愁富贵了。何必自讨苦吃?”

    “俺阿翁说,无论天下是战乱还是太平,都需要圬者帮人们修建家园。靠横平竖直的手艺吃饭,做横平竖直的人,心里踏实。”

    俩人没再交谈,默默坐到了天亮。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阴云,站在牛山上也看不到红日初升。扫兴,但分别的时候到了。东门越跨上黑马,将四尺一寸长的秦剑抛给了鲁有荡。他心里想说“后会有期”,却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只好郑重地抱拳行了个礼,正了正头上的斗笠,策马向夜邑飞奔而去,四息之后已不见踪影。据说后来楚国春申君率兵攻灭鲁国时,有人在鲁军的尸堆中发现了他……

    鲁有荡拔出秦剑一看,剑上有两行铭文。一行是“卌年上郡守起造,高奴工师寿,丞申、工隶臣戎·宜阳”,另一行是“北地军斥候营校尉、官大夫、王不识佩剑”。他笑了,自言自语道:“不识大叔,反正俺也没事干,就去你老家宜阳转转吧!”

    忽然他眼前一亮,抬头看去,厚厚的阴云被撕开了无数裂缝,一道道金光如柱子一般射向大地。没多久,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在牛山中回荡——

    圬兮圬兮,养生之具。

    任有大小,劳心劳力。

    舍镘以嬉,祸起多欲。

    薄功厚飨,天殃不离。

    金玉满堂,再至为墟。

    一来一去,于人何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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