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课说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突然想起《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描写香菱评此句说:“想来这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似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最后一句最为经典,明明是在赞美诗写得好,偏偏不直接说,铺垫、拐弯、婉转,都是为了最终的昂扬、有致。欲扬先抑,故弄玄虚。
何谓好文?写作的技巧固然很多,无非走不出好故事所呈现的情节、细节,真实可触又唯美的画面感,生鲜的文字和方法;而如此质地需要足够的真诚与细腻,丰厚宏博的底蕴。就如表演,观察力、理解力、表现力,一样不可缺少。
前阵儿发表了两篇亲情文字,初稿很多年前就写了,后来加了几个细节,顿觉鲜活了好多。作为多年新闻记者,写过无数新闻报道,对文字并不陌生。只是新闻跟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有很大分别。一篇消息,去除芜杂,言简意赅,几十上百字就能把一件事情说清楚,且讲究客观、真实,不能有主观评价,以及漫无边际的抒情。而文学作品允许虚构,在保证基本舆论导向的情况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文章所强调的细节,实际上就是镜头的景别,推、拉、摇、移,远、中、近、特,其中特写镜头,就是细节的源头、发散地,考验的是创作者的眼力、心力、手法,如何做到流畅、动人,有力量感,关乎一个人全方位的素质。
写作还需要灵感,冷不丁的,灵光乍现,迸珠溅玉。摧毁、贯通、融化、流淌……如长在身体的音节和韵律,音韵袅袅,活色生香,总会达到一个深沉而诗意的境界。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盈盈人儿,带着羞涩,满身香气,款款走来。那股子纯真可爱劲儿,已经从笔端溢出来了。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清梅嗅。”羞涩的走开,但是却在门口停住了,倚着门偷偷看来人,假装在闻着青梅的香气。曼妙少女,腼腆羞涩,还露出几分天然的调皮, 寥寥几句,呼之欲出,易安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俏丽的姑娘在春光烂漫中与情郎约会。深情缱绻,依依不舍,能让人内心激荡起柔情万缕……
司汤达刻画的男性,女性,更有意思。他写巴黎的男人: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惜一切追名逐利;学究、显要、资产者、丈夫,在自己身上压制生命和真实进发的一切火花;他们满脑子现成的思想和学来的感情,服从社会惯例,精神空虚;这些没有灵魂的人麇集的世界,是一个无聊的荒漠。
司汤达以仇恨的态度细心刻画的格朗台夫人:她漂亮,但毫无表情,倨傲,缺乏魅力,以“遐迩闻名的美德”使人恐惧,但不了解来自心灵的真正的羞耻心;她自炫其美,自以为了不起,只知道从外表去模仿庄重;说到底,她是庸俗和卑劣的;“她没有性格······她使我厌烦,”娄万先生想道,“工于心计,一心考虑她的计划成功。”她的全部野心在于让她的丈夫成为大臣;“她的头脑缺乏想象力”;她谨慎小心,墨守成规,总是避免爱情,不会做出豪爽的行动;当这冷漠的心灵泛起激情的时候,她便把它燃烧掉,不让它发出闪光。
何等“毒舌”的笔触,但读过之后,又觉得畅快淋漓。因为真实、直接,无遮无拦,脱口而出。饱满而硬朗的张力,好像让人看到司汤达那一双忧郁的眼睛,喷出一团团绿焰来,几乎要把人烧死。他深谙人性,善于揭露,才有了如此细致、精到的描述。
昨日跟雅丽去澧县采风,身处文学的场合,总感觉自己是尴尬的存在,才质单薄,笔头荒凉,汗颜得紧。
跟雅丽谈起我的文字。这之前我不止一次央求她给我一些指点,可她是谦虚低调过分的女子,总是含糊其辞,不得而终。我看着她温婉而白皙的脸,说:编辑不改文章?怎么我的一字没改?她沉默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他说你的文字很好,真的。我将信将疑,再次逼问:怎么会?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你不能保守哦,害怕我吸了你的精髓?她羞红了脸,低声地说:还是写得太满,情感过于丰沛,不见得每一个细节都要展示得那么充分,要有选择有侧重地写,不要去评价,过分抒情,要静静悄悄地叙事、抒情,无须大喊大叫,有理不在声高,语言和故事都要有新意……学到了!
天下文章,一个道理。其实又回到了我说的细节、新意、画面感。而这样的组合、标配,或者说要求,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雅丽还教我一招:以景写情,景物融情,不是不可以,而是要特别贴合,不着痕迹,不能为写景而写景。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写文这事,好像跟谈情说爱一样,虚无到虚妄,很难搞定。突兀、失望,或者某种突然而来的情绪、心思,都因忽视细节而起。
孤悬内心,自作多情。当你坚持写作,或者爱一个人,其实已经把自己沉入一种执念之中。你所有的不堪和烦恼,都其实是杯弓蛇影的自恋自虐而已。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文字,两性之间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
因为孤独对某个人产生依赖,而结果是更深的孤独。孤独是书面化且高贵的词,不可触摸,又真切存在,扰人心烦意乱,要死不活。文艺范儿的人,矫情、神经质,大概对孤独体会更深。干嘛要孤独?无非为夸大的自恋、无望的爱情、有意无意而遮蔽了的欲望。
写作跟爱情一样,都是向内走的。表面的喧哗,没有魂魄、血肉、骨头,就如那些学来的爱情,讲究只是语言的华丽空洞,虚张声势。
余秀华还说:一个人的悲哀之处在于,她在追寻爱情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对爱情的警惕,爱情的欢愉无法超过她对爱情本身的怀疑。我认为她还是过于悲观了。一个人倘若如此,肯定在她的生命里,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爱情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
絮絮叨叨,似乎偏离主题了。其实不然,即兴、随性,最为本真、动人。开悟,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
“一边哭泣一边干着眼下的活儿……”坐在回忆里,做事,争气,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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