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死者》，有一个著名的结尾：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我特意将“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这句话立作一段。是因为这句子太美，虽然这种“美”带着寒峭。因这句话的存在，乔伊斯的小说一路聚集来的情绪转瞬消失在虚空中，化成雪，洋洋洒洒地下。
之所以提及乔伊斯的这一段，与阅读体验有关。对于阅读而言，最大的难题除了坚持读完之外，还有如“如何读完”的问题。叙述有收手的句点，一本书总有读完的时候。假如读完一本书只是通读一遍的话。我想，这本书其实还未曾读完。一本书的阅读假如不与读者发生任何联系的话，只是阅读的中止，或是中断，这样的阅读只是与字数多少有关，与阅读之人并无太多实在的关联。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该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可以想象伫立在茫茫大雪之中会面临什么感受。不过一定有个别的人，在读过乔伊斯的这一段话之后，会在某一个机缘巧合中，在爱尔兰，看到一场漫天大雪在眼前落下来，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地藏身于雪下，是不是也会想起乔伊斯在多年以前一样目睹过这同样的一幕，那个人想起乔伊斯的这一段话时，正好那些雪也落在自己身上…..
在中文小说中也有一场雪下得相当重要。
“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我相信这样没头没尾的引用不需过多注明，只不过这一段故事中的雪还只是”乍寒下雪“，这场雪的势头如何我们不清楚，只有到了全书尾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场雪才算是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对于何谓”读完“的体验类似上述这两场冬日里的雪。雪是平常物，人在雪上附加各种意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要诀，就在因人而起，亦因人而寂！
以上诸多闲语，因《湮没的辉煌》而起。我的语词使用比起夏坚勇先生实在不堪并论。看到坊间有评论说夏坚勇的文笔过于华丽修饰。我的说法是，即便如此，这样华丽的中文也是愈来愈少见了。近些年，我们丧失的不仅仅是好的中文书写，还有好的中文阅读能力。
夏坚勇的文笔中，有剑气！
我无意讨论“气宗”还是“剑宗”的纷争。既然文笔讲究气势，总要找到一个接近的词语以具体的形象让人理解吧！那么上述这一句话，就是对《湮没的辉煌》一书的总体评价！
在《湮没的辉煌》掩卷时，我想起了零落的中文！
借助王鼎钧先生的《古文观止演义》，我才领略了韩愈先生的《祭十二郎文》一文的沉痛。或许立在韩江边上，看江水掠城而过，韩愈心念的并非只有十二郎一人。李修文在《山河袈裟》中讲述的黄河从不曾怒吼，但我们可看到他笔下的河水在起伏涨落之间嘶哑。在《江上的母亲》一文中我们可以看到长江的另一番样貌！高尔泰先生在《寻找家园》中讲述大漠与荒野。赵越胜先生在《燃灯者》中讲述自己的师承。齐邦媛先生在《巨流河》讲述记忆中的河流。当然，这些文字不能全然代表中文，但我依稀觉得，中文写作中似乎始终存在着一条脉。这条命脉常常悬于一线，但生生不息，从一人手中辗转到另一人手中，他们彼此之间不言不语，却在不同的写作中保持了一致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什么，说不清。没有见过的人不会明了。在这种信念中，有着伟大的日常生活，有着愈挫愈勇的坚韧，有着百哀齐发的刻肤之痛，有着四海为家的恬淡，但绝不轻易的怨天和尤人。在上述列举的文字中，“硬”是底色！
或许时间可以说清楚吧！时间是足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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