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0 Captain生贺~
（正文）
“刘指，我……不想上了。”
“再说一遍？”
“奥运会……我不想上了。我想退役。”
马龙垂下头，碎碎的额发投下斑驳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胡闹！马龙，你抬头看看，今天什么日子？2020年4月24号——还有整三个月就是奥运会！没数儿了你？”
“刘指，其实三年前……我就打算好了这一天。请您成全我。”
一个清脆的巴掌落下来，马龙冷白的脸上，顷刻留下了五道红热的痕。
“喂，陈工？是我，继科儿，别张总张总的，见外。图纸给您发过去了，对，我亲自改的，这样的流线设计，更适合他们腿部发力……好，您多费心，多谢。”
“喂？茜姐啊，怎么？不就是个代言吗？肯定没问题，咱俩什么关系！改天请我吃好的啊～”
“哎，王局！这次联赛多亏您跟我们合作，场馆和设施都太棒了，真心的。嗐，什么名人效应啊，没有您帮衬着，我就是个花花架子！”
……
张继科撂下电话，揉揉酸胀的太阳穴，大半个身子陷在转椅里，疲惫地兜了个圈儿。
昔日里任性任情的小藏獒，竟也被岁月打磨出一张世故的笑脸。
虚与委蛇，当真是累得慌。
叮咚。
办公室的门铃响了。
白衬衫的袖子卷起一截儿，露出那只全球限量的理查德米勒055——
“这个点儿……没有预约啊。”
霸道总裁科推一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儿，换了个优雅又邪魅的坐态。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进，玻璃门外出现一个圆圆的影子。
霸道总裁科立马弯了眉、亮了眼，连褶子都笑出来——
“刘指，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继科儿……最近挺忙的，是哇？”
“嗯！可不是！马上东奥了，宣传活动、服装设计、媒体推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一个头两个大……”
张继科手舞足蹈地自顾自讲着，一抬头，撞上刘国梁灰蒙蒙的眼睛。
“刘指……您直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继科儿，马龙要退役。”
“这个当口儿退役？他疯了？”
脱口而出的焦急。
似乎并不符合他们当下的关系和状态。
张继科推一推眼镜，转回平静神色——
“刘指，我和马龙很久没联系了。不过……您希望我怎么做？”
“继科儿……马龙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倔起来要人命，昨儿你秦指导眼睛都气红了。我实在痛心，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可就算这样，马龙也不肯松口。”
“既然这样，我……也劝不了他。”
张继科闷闷地叹口气。
刘国梁没接茬，凝望住张继科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
“马龙说，三年前……他就算好了这一天。”
张继科的心漏跳了一拍。
暗灰色的回忆奔涌而来，他只觉得脑仁儿和心口窝都痛。
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那桩意外，他们大概还是言笑晏晏的双子星吧？
亲密无间，如同年少伊辰。
可世事总是荒唐。
2016年11月，冬训前夕。
宿舍门儿大剌剌地敞着，张继科正趴在床上无比专注地玩儿手机。
马龙踟蹰片刻，还是刻意地敲了敲门。
“进来呀。”
张继科笑的像颗皱巴巴的小核桃。
“继科儿，能帮我个忙么？”
“说～”
“过几天那个综艺节目……你替我去……好不好？”
张继科抬头看一眼，对面人正诚惶诚恐地望着他，干净的眼里满是不安和局促。
彼时的马龙，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不想面对媒体，一点儿都不想。
张继科心里无比明白。
还记得上次回驻地的时候，迎面碰上几个八卦记者，刺耳的问话，噼里啪啦甩到马龙的脸上。
“有计划结婚吗？”
“网上的贴子您看过没？”
“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驾驶座上的张继科狠狠摇上窗户，喇叭摁的震天响。
那些蚀骨灼心的秘事，连他这个兄弟都没立场开口。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狗仔儿，竟如此堂而皇之。
窗外的人依旧不肯作罢，长镜头抵在玻璃上，无休无止地拍着，刺眼的闪光灯，晃的他双目生疼。
张继科简直想踩一脚油门，送他们上天去。
“继科儿……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之前你录那个节目……满世界跑，也挺累的……”
“谁说我不愿意了？”张继科好脾气地笑笑，“没问题，你跟刘指招呼一声儿就行。”
等回到自己屋里，马龙才想起忘了说“谢谢”。
打开微信，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
“继科儿，真的谢谢。”
对面的手机控几乎秒回——
“小事儿～好好打球，开心点儿。”
开心点儿。
马龙牵起嘴角，很努力地笑了笑。
三天后的深夜。
“龙哥……”周雨红着眼睛敲开他的门，“科哥出事儿了。”
手机屏幕在幽深的夜幕里散发着刺眼的光——
舞台背景板突然断掉一块，不偏不倚地砸在张继科的背上。
照片里的人倒在地下，痛的张不开眼。
花里胡哨的道具服装掀开一片，隐隐露出他背上的小翅膀，斑驳的淤血，青紫的伤痕，看得马龙一阵晕眩。
他简直想掐死三天前拉张继科去顶包的那个自己。
不一会儿，专家会诊的消息传出来：
七处骨折，从颈肩蔓延到腰部。
“完了。”
马龙重重跌坐在床上。
熄灭了手边的小夜灯，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兀自哭出声来。
三个月后，乒羽中心发布公告：
国家一队运动员张继科正式退役。
一片哗然。
刘国梁拒绝了媒体的采访，仅在微博上留下了两行字，算作回应——
“张继科尽了最大的努力。
走到这一步，他比谁都痛。”
光芒万丈的奥运冠军，就算倒下，也该是在赛场上。
张继科跌落瞬间的照片挂满了互联网：滑稽的道具服，碎裂的亚克力板，七彩的海洋球……
没人愿意接受，一代乒乓巨星，以这样近乎荒诞的方式陨落。
无妄之灾。
张继科出院后的发布会。
瘦了一大圈，脖子上还缠着笨重的固定器，可镁光灯下的张继科，依旧眼光灼灼，依旧字字铿锵：
“这次的事件，纯属意外，我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乒乓球队的三创事业，也希望领导们、队友们，不要因为我的事而背上包袱。”
“我每天都很努力地复健，也不想轻易做出退役的决定……但这是球队领导和医疗团队商量之后得出的结论，对我而言，更像一个判决。”
“别哭……别哭……”
他看一眼梨花带雨的记者小姑娘，下耷的嘴角扬起一个坚定的微笑：
“就算是离开了赛场，张继科依然会努力为中国乒乓球做贡献，为中国体育做贡献，我保证。”
保证。
屏幕外的马龙，合上电脑，沉沉叹了口气。
他回想起那个午后，张继科在医院的露台上做恢复训练。
大滴大滴的汗珠儿滑下来，每一次挥起胳膊，都是一阵钻心的疼。
可他不吵不嚷，紧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珠来。
躲在医院长廊里静静窥视的马龙，不自觉便落了满脸的泪——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无法想象，镜头前顽强笑着的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失落。
这一年乒超联赛，马龙屡屡失误。
冷嘲热讽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不愧是“双子星”呵，张继科走了，马龙也完了。
每一次握起球拍儿的时候，张继科的脸仿佛就在他跟前晃悠，一双冷洌的藏獒眼，似乎要望穿他的骨头——
“马龙，你凭什么还站在这儿？”
每一次挥拍，每一步腾挪，都像是踩在针尖上，连胜利都变得无地自容。
马龙，你凭什么。
2017年末，全运会。
赛前的竞标大会上，最后一轮竞价已近白热。
会场最前排，并肩坐着两个人：五十四岁的李宁，和二十九岁的张继科。
李宁公司喊出的金额，已经超过了Zico的总营业额乃至市价，但张继科依然高高举起了牌子，不退不让。
“小伙子，别硬扛。”
李宁轻拍他的肩膀，慧黠一笑。
“李宁大哥，我会让从前的队友，穿上我亲自设计的衣服去征战。”
小伙子侧过脸来粲然一笑，满眼锋芒。
李宁放下了号码牌。
初出茅庐的Zico体育用品有限公司，拿下了这届赛会的独家赞助。
李宁公司本可以给出远高于此的筹码，可这位风度翩翩的商界巨贾，在那一刻选择了放弃。
事后有人采访，李宁微笑着回答：
“在张继科身上，依稀看到了往日的我自己。”
一样的热忱。
一样的魄力。
北京队，战前集训。
混双训练间隙，丁宁笑嘻嘻地捧了一大包衣服过来。
“新队服！”
“嗯。”
马龙低头粘拍子，并不接茬儿。
大宝贝爽朗地笑笑，拆了一包衣服，径自在马龙面前展开——
“居然还挺好看……嗯，肯定不是张继科设计的！”
正红的底色，肩背处两道金色的环带，胸口是亮闪闪的银色，用圆体字写着“北京队”。
总觉得眼熟呢。
怎么有点儿像……钢铁侠？？？
马龙颤抖着打开Zico的官方网站：全运会服装集锦。
山东队——湖蓝色的上装，火红色的短裤，胸口金色的SD标志……
他脑补了一下非常OOC的美国队长版方博。
上海队——青色上衣，紫色短裤，配上类似胸大肌的横纵条纹……
许昕穿上这个可能一点儿都不像绿巨人浩克……大青蟒还差不多！
江苏队——通体的金属灰，肩上一圈耀眼的红，披风般招展……
教练员应该不用统一服装吧？玘哥版的雷神真的画面太美不敢想……
八一队——红蓝相间的网状格纹……
马龙幻想了一下蜘蛛侠.胖儿，蜘蛛侠.小雨，蜘蛛侠.白告，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出了声。
丁宁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傻笑到疯魔的队座大人。
“马龙你……”
你还好吧？
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
好久没见到马龙这样开怀地笑了。
真好。
马龙颤抖着手滑到网页最底端，果不其然在合作方一栏中看到了漫威公司的名字。
“神经病啊。”
嘴角向上抽了抽，却滚下泪来。
手机屏幕倏尔亮了——
继科。
“龙仔，全运会加油，为捍卫钢铁侠的荣耀而战！”
连发三个挤眼吐舌头的表情，故作自在。
马龙抬头望一眼对话框：
距离他们的上一条微信，已过去了大半个年头。
从前小话不断、连食堂新添了什么菜都要互相报备的两个人，竟被那一场灾祸隔开了这么远。
“小事儿～好好打球，开心点儿。”
最后的问候，依旧欢喜而寻常，料不到未来的变数。
“继科儿，真的谢谢。”
马龙敲完才发现，这话与半年前一样。
疼痛感顷刻席卷了身心，他一字一字地删掉，换了客套语句——
“你费心了，多谢。”
飘渺而漠然的寒暄。
屏幕那头的张继科，重重地叹了口气。
马龙终于还是赢了。
在乒乓球的王国里，拿全国冠军，比拿世界冠军更艰难。
披荆斩棘的钢铁侠，以一枚亮闪闪的全运金牌，堵住了悠悠之口。
Zico公司注资翻修的场馆，有最先进的球台，最漂亮的场地，再不是上个世纪的画风。
随行记者摁动快门，悄悄拍下了观众席上的张继科——
“这方球场的每一个角落，都饱含着张继科对中国乒乓的深情。”
那天的新闻报道里，李武军如是说。
2018年8月，许昕大婚。
马龙一袭伴郎服站在台侧，张继科远远看着他——
手指空着，身边也空着。
到底是生分了，连近况都只能凭空揣测。
“昕儿，到最后……还是我给你做了伴郎。”
马龙眉眼弯弯地笑着，笑的许昕眼睛都红了：
“师兄，你会幸福的。真真正正的幸福。”
姚公主全然忘了性别的忌讳，捧花也不抛了——粉白的玫瑰，硬生生塞进马龙的手里，不容他推脱。
漫天的掌声里，马龙扬起手中的酒，替两位新人一杯一杯地敬着。
方博拿了麦克风，说要唱首歌送给自己最好的兄弟，前奏响起来，是Eason的《最佳损友》。
“还真是应景儿哈。这俩小子，可不是最佳损友么。”
陈玘和左手边的邱贻可打趣儿地笑笑，转头看右手边的张继科，却是一脸阴霾——
黄伟文的词像飞刀，一下一下戳在他心上。
“早知解散后 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没人像你 让我眼泪背着流
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有没有 确实也没有
一直躲避的借口
非什么大仇
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
“继科，”陈玘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趁着今儿大家都在，你跟马龙把话说开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你们这些年互相冷着，我看了都别扭。”
“玘哥……”
“龙仔，过来！”陈玘朝远处的马龙挥挥手，又回头望向张继科，“真有什么误解，说明白也好。”
马龙喝红了脸，听陈玘在叫他，便一脸欢欣地走过来，双眼迷蒙，似乎并未觉察到张继科的存在。
“玘哥……我跟马龙没有什么误解……只是……太了解。”
歌曲的尾音里，张继科匆促离场。
不远处，马龙迷迷瞪瞪的醉眼里，顷刻添了些微妙神色，清醒又黯淡。
“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
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
2019年，布达佩斯世乒赛前夕。
马龙向刘国梁提出卸任队长一职。
“还不是时候。”刘国梁笃定地摇头。
“那……选个副队。”马龙依旧不肯妥协。
刘指导事后回想起来，从那时起，马龙的眼里，便有了决绝的退意。
队内投票，樊振东毫无悬念地当选，成为国乒副队长，新时代的接班人。
天降大任，一头雾水的小家伙，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我不行的……真的不行的呀……”
“樊振东。”
马龙望住他，眼里是罕有的威严。
“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别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小胖吓得懵懵的，唯有怔怔点了点头。
马龙一贯是胡萝卜加大棒，不过片刻，便又转回温和表情——
“好啦，跟我回屋儿去，有事儿跟你交待。”
小胖儿揣了个小本本儿，跟在他的龙队屁股后面，乖乖地走了。
“不必太拘束，平时跟大家该怎么处就怎么处，但凡事儿都得多留个心……看谁状态不对了，就主动提醒提醒，别觉得老队员就说不得，关系好的也用不着犯忌讳——咱们队里的规矩，你心里有数儿。”
“嗯嗯嗯！”
“别什么事都跟刘指导说，次数多了，他反而觉得你不行，没主心骨儿。刘指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遇见问题，先自己想办法，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他自然会来帮你。”
“好好好……”
“马上奥运年了，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儿，你昕哥，博哥，还有小雨，闫安……错过东京，恐怕就再没有参加奥运会的机会了。过一阵选拔开始，大家情绪波动都会比较大，你要注意……”
“龙哥……”
樊振东停下笔，怯怯地望住他——
“你是不是……想退役啊？”
马龙回过身，噙着笑望住他：
“是啊。”
没犹疑的回复，轻快而坦荡。
“龙哥，我不行……啊啊不是，我……我还需要点儿时间。”
樊振东一脸尿了裤子的慌乱表情。
“放心，在我们小胖儿独当一面之前，我不会随随便便离开的。”马龙朝他暖心地笑笑，低声道，“退役的事儿，是咱俩的小秘密。”
“龙哥……你会打到东京吗？”
马龙不语。
樊振东突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天。
彼时的张继科刚打完封闭，僵僵地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马龙抱了盘拍黄瓜，小胖抱了盒冰淇淋，去宿舍看他。
张继科疼的龇牙咧嘴，正跟同住的周雨闹脾气，瞎说八道——
“小雨，我跟你说，以后训练，能偷懒就偷懒，别跟你科哥似的，图啥啊？半条命都折了。”
“等里约打完了我就退役，真的，不行啊，打不动了。”
“你说……要是我跟马龙都退役了……刘指得关起门来哭好几天吧？”
“……”
“继科儿，又跟这儿跑火车呢？”
马龙嘻嘻哈哈地推门进来，掰了根一次性筷子，递到张继科手里。
一瞅是拍黄瓜，水米不进的张继科终于挣扎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吃了几口。
“你可不能退役，没有你激着，我练球都没有动力。”
“你也是，”张继科咬着牙扯出一个笑，“咱们一块儿拼，拼完里约，还有东京呢。”
“嗯！”
周雨伏在小胖耳边，一脸嫌弃地吐槽道：“科哥刚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樊振东抬眼望过去，他科哥和他龙哥正相视笑着，皆是满脸憧憬。
渺远的仿佛上辈子的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与子偕行。
这些年的马龙，被孤寂与遗憾深深地缠绕着，比起胜利，他也许更需要解脱。
想到这儿，樊振东终于昂起了头——
“我……我会好好努力的。扛起咱们国乒队的旗。龙哥，你放心吧。”
“有你这句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马龙欣慰地笑笑，如释重负。
樊振东没有让他失望。
世乒赛再次夺冠，小家伙纵身一跃，霸气地登上了领奖台。
随之而来的亚洲区奥运预选赛，樊振东大杀四方，拿下了第一张男单入场券。
再不是当年那个憨憨的小少年。
笑里有机锋，眼里有星芒，二十二岁的樊振东，修炼出真真正正的王者风范。
“胖儿，不错嘛。”
颁奖台下站着张继科，颈上挂着特约赞助商的红牌牌，笑得老怀安慰。
Zico的市值早已破亿，不久前还在港交所上市，那时候正赶上香港公开赛，整条百德新街上，挂满了荧光蓝色的灯箱——
Zico & Ping Pong.
银闪闪的小字在夜幕里跃动着，像眼睛，像星星。
马龙仰起头，在灯海里悄悄地笑了——
他还是那个斗志昂扬的张继科。
在崭新的世界里，依旧光芒万丈。
2020年5月。
退役之前，刘国梁让马龙再做最后一件事。
本以为是多么壮烈的任务，却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去一趟Zico公司，取奥运服装的设计图稿。
本是工作人员做的事，哪里轮到他跑腿。
马龙傻乎乎地去了，走进偌大的办公楼，跟着秘书小姐在迷宫似的长廊里兜了一大圈儿……
终点不是服装车间也不是设计部。
玻璃门上镌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老板椅上坐着那个久违的人。
“你来了。”
张继科推一推眼镜，眉梢带笑。
“刘指让我来……取设计图纸……”
马龙局促地搓搓手。
“这点小事，居然让我们队长大人亲自跑腿。”
“……”
看对面人笑的一脸狡黠，马龙终于明白了刘指导的鬼主意。
“一张图纸，居然由CEO亲手保管。”
马龙梗着脖子顶嘴回去，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龙。”
单字的称呼，亲昵如往昔，马龙听的骨头一颤。
张继科拉开右手边第一个抽屉，厚厚的一打绘图纸。
“你别笑我。这些年，咱们队里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球鞋，都是我手把手改过的。小胖儿脚掌宽，每次都得拿扩撑器撑三天，再给他送过去；许昕总爱满场乱蹦哒，还得给他加防滑塑胶……还有这个衣服，方博这两年还真是排名跟体重同比增长……”
马龙定定地站着，张继科黝黑的手指，抚过一张张图纸，如数家珍。
“这次奥运会，给你做了两双鞋，一双蜂巢底的，一双气垫，等会儿去试试哪一双更舒服。听许昕说，你最近膝盖又不太好？”
马龙眼眶一热。
“继科儿……”
张继科朝他笑笑，眼里是罕有的温柔：
“马龙，这几年，我过的很开心，很充实，真心话。”
“如果不是……”
“我知道，”张继科起身扳住他的肩膀，“就算我说一千遍没关系，你心里始终有个坎儿过不去。”
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藏了多少讳莫如深的心事。
每一次目光交汇，都是彻骨的疼。
“继科儿，我决定退役了，真的决定了。昕子比我更需要这个机会，还有方博……奥运会是他的梦想。”
记得那一年的苏州世乒赛，站在亚军奖台上的方博，从马龙手里接过奖杯，珍重又珍重地抚着——素日嬉皮笑脸的人，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憧憬。
“马龙……我也不瞒你，刘指导让我来做说客的。不过我一早儿就跟他说了，马龙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继科儿……”
“这些年，你几乎不肯在电视上露脸，连赛后采访和路透都少了。有时候我想看看，马龙最近好不好啊？只能去翻微博上那些小姑娘拍的照片……你那几个粉丝头头的微博ID，我都快背过了。”
哪里像你整天在各路综艺节目上刷脸撩妹满世界杂志封面和广告代言啊喂。
马龙不合时宜地想道。
“不过，看着许昕越来越稳，看着小胖越来越有冠军相，看着新队员一批批地涌上来……我就明白了：我们的龙队啊，虽然不在镜头前拍胸脯儿，但心里有数着呐。”
“我只是想……全身而退。”
“马龙，今儿咱们把话说开吧。这些年，我拼了命想证明给全世界：离开了赛场的张继科，依然能够发光发热，现在，我做到了。退役的时候，我是真的很伤。可是现在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没有当年那些贬低的声音，我也不会有釜底抽薪的力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绷着那根弦，我不敢见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知道你会痛。”
“继科儿……我没你想的那么多，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想着，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希望咱们球队好好儿的，大家好好儿拿成绩，好好儿在一起。”
“那……我还算不算咱们球队的一份子啊？”
“当然。”马龙认真地答道，“你是咱们队的灵魂，现在依然是，永远都是。”
“那你说……希望咱们球队好好儿的，大家好好儿的在一起？”
马龙发现自己又被套路了。
“你跟我好了不？”
张继科孩子气地扯住他的手指头，霸道总裁的气场全无。
马龙终于笑了。
马龙和张继科一人抱着一堆球衣球鞋，并肩走进了训练馆。
许昕眯起眼睛仔细瞅了瞅，还是不敢相信。
“嗷呜～～”
一颗球直直飞到他脸上。
球台对面的周雨弟弟一脸无辜：“昕哥，你怎么不挥拍啊？”
许大蟒一边揉着吃痛的脸颊，一边示意他回头。
“科哥～～～～～！”
周雨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球拍一甩，朝他们飞奔而来。
张继科揉揉他的脑袋，憨笑道，“给你们送衣服和鞋子过来！快试试！”
“嗯嗯嗯！”
刘国梁站在二楼的高台上，看着挂在马龙肩膀上的张继科，阴沉数日的胖脸，终于放了晴。
“刘指，对不起。”马龙深深的鞠一躬，“我还是想退役。”
刘国梁深深叹口气——
“罢了，你不后悔就好。”
“刘指……听说队里在竞聘教练员……我想试试。”
嗯？
刘国梁倏尔亮了眼睛。
2020年5月24日，东京大名单正式出炉。
队员们三三两两往训练馆走，等着最终结果的宣布。
“其实也没什么悬念啦，”方博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跟身边的许大蟒嬉笑，“我要是拿了P卡，就让给小雨。去了东京还上不了场，太憋屈了，不如不去。”
许昕看得出他眼底的患得患失，却不说穿，只是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别说傻话。”
“男子单打，许昕，樊振东。”
“男子团体，许昕，樊振东，方博。”
“哈？”
方博没管住嘴，叫出声来。
许昕狠狠掐了他一下，低声道：“是真的，不是梦。”
“那马龙……”
“还有件事儿。”刘国梁清清嗓子，“从今天起，马龙正式退役，队长一职，由樊振东接任。”
一片震惊。
樊振东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手忙脚乱的小孩子，他从容自若地点点头，一脸令人安心的笑。
马龙轻轻舒了口气。
刘国梁继续说道——
“从今天起，马龙将担任乒乓球男队的见习教练，跟各位指导一起，负责你们的日常训练。”
马龙向前一步，在秦志戬身边站定，转过头面对大家：
“我会努力完成从执行者到指导者的角色转换，继续为中国乒乓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希望大家支持我，也恳请大家监督我。”
掌声雷动。
2020年7月，首都国际机场。
领队马龙手里握着一打护照，朝前方急吼吼底招呼着——
“登机了登机了，赶紧的！你们几个还想误机啊？！”
突然响起一阵迷妹的尖叫，震天动地。
“小胖小雨已经这么火了啊……”
马龙有点儿怀疑。
背后传来渐进的脚步声，一双黑黝黝的手停在他肩上。
“龙指导，再多加一个人，别数错了。”
“继科儿……！”
张继科从左口袋里掏出CCTV5新闻中心的通行证，得瑟道：“我可是今年的特邀解说。”
“那你也不用去这么早呀～”
张继科又从右口袋里掏出个日语单词的小本本，上面写满了各类粮食蔬果的日文名：
“听说队里还缺个买菜做饭的，我这叫毛遂自荐！”
“这个……狗汗……是什么？”
“饭啊，日语的饭。”
“泥裤……又是什么？”
“肉啊……”
“牙塞……牙塞是啥？”
“蔬菜！”
“继科儿……你这本子好好收着吧……太影响食欲了。”
俩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背后的小姑娘们，眼含热泪，颤巍巍的手指在微博界面上敲下一连串的感叹号——
“QvQ活久见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獒龙獒依然那么好吃！！！！！！”
2020年8月，男团总决赛。
指导席上，刘国梁没叫肖战和秦志戬，反而把身边的位子。留给了初出茅庐的马龙。
Zico品牌特供的教练服，貌不惊人的红夹克，胸口绣了个歪歪扭扭的M——张继科亲手制造的限量版。
明晃晃的颜色卧在他左边胸口，像是另一颗交辉闪耀的星星。
双打第三轮，许昕和方博有点儿慌，明明10-5领先，却被日本队连追三个赛点，10-8，局面顿时变的有点儿悬乎。
刘国梁叫了暂停，却把至关重要的指导机会留给了马龙。
“方博，想不想看一眼最高处的风景？”
“许昕，千万别重演四年前的噩梦。”
“绷住了，咬下这一分，我相信你们俩的默契。”
短短的三句话，却是掷地有声。刘国梁赞许地点了点头。
“中国队一定能拿下这场比赛，我相信。我们十三亿中国人都相信。”
解说席上的张继科，信心满满地放了话。
手起球落，11-8。
国乒梦之队，再一次毫无悬念地获胜。
张继科推动播放键，放起了那首Superhero。
他要把这首歌，送给他的国乒队。
送给那个他心里的超级英雄。
When you've been fighting it for your life
You've been struggling to make things right
That's how a superhero learns to fly.
超级英雄，不仅仅是强大而已啊。
八年前的张继科，四年前的张继科，都还悟不出这业果。
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世人挑剔指摘的眼光。
红披风轻飘飘地招展着，却没人知道他们肩膀上的重量。
澎湃的歌声里，张继科撂下耳机，穿过各个国家的转播台，穿过声嘶力竭呐喊着的观众，穿过他久违了的竞技场……
来到马龙的身边。
“真棒。”
第一时间扣住他的手，十指交握，相视而笑。
如同四年前一样。
那一天的奥运快报里，白岩松这样说道：
“四年前，在里约的时候，继科儿说要打到东京，马龙也说要打到东京，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他们，眼睛里满满都是期待。
今天的赛场上，我们的双子星并没有出现。
我为他们可惜，但更觉得他们可敬。
三年前，张继科宣布退役。在一片惋惜乃至谩骂中，他破釜沉舟，重新书写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如今的乒超联赛、公开赛、亚锦赛，还有今天的奥运会……随处可见的蓝色“Zico”，那是张继科留下的足迹：不仅硬件设施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如今的张继科，更像一个文化符号，向全世界传达中国乒乓的力量。
也是从张继科退役开始，曾与他并肩为王的马龙，同样饱受着争议。2017年的联赛七连败，有人说'双子星'还真是一损俱损，可马龙从未为自己辩驳过。这些年，他很少面对镜头去表达自己，只是温温润润地笑着，说谢谢，谢谢……樊振东和方博拿到他们第一枚奥运金牌的时候，都把马龙看作是最最感谢的人。许昕也说，没有师兄这些年的鼓励，他也许就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今天的赛后采访，马龙依然什么也没说，把媒体区的位置留给了他的刘指导，然而我相信，队友们的肯定，自有万钧之力。”
镜头一转，屏幕上出现了两张照片。
赛场下击掌相庆的马龙和张继科。
里约，东京，仿佛前生与今世。
白岩松继续说道——
“最残酷的是时间，最公平的也是时间。
张继科在聚光灯下热血沸腾地扛，一肩挑下了所有的谩骂，站成了中国乒乓的灵魂。
马龙在训练馆里旷日持久地熬，一人面对着坎坷的前路，只为不负薪火相传的使命。
他们虽然没有出现在赛场上，但是那一刻，我依旧看到了我们的双子星——
交辉闪耀，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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