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番来,并不是不识相到要找吴郡陆氏的麻烦,”朱红披风扬起,已至中年的将军也终于点到了正题,“我来,只是来带尊夫人张氏,罪臣诸葛恪之外甥女,听候武卫将军——不,已是当今丞相(孙峻)的发落。”
说到底,也是从了权臣之令么?!
虽然相信朱绩绝不会趋炎附势,但他心头热血,却犹在怒意之中,熊熊燃烧。
“……你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你眼神里了,”他又再一次失去了先行发问的机会——因为朱绩又一次抢过了话头,并且又点中了他心中所想,“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虽然,陛下与孙峻于宫中设宴,诱杀意图谋反之权臣诸葛恪的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将废太子孙和流放新都再赐死,也和我无干;但确实是我,奉当今丞相之令,前往公安(今湖北省公安县)诛杀诸葛恪之弟并其侄,及其一众残党。”
“……还有别的么?”
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听到更多,还是不希望听到更多——若不知道更多,诸般缘由终不够清晰;但若听得多了,或许那个原本一身正气、待人爽朗而耿直的前辈兄长,也会消失在浊世洪流中,再难寻觅回来。
“……虽说,我只是奉命而行,并未参与政堂权谋之中,那些什么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朱绩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屑,“但要击倒如蜀相诸葛亮一般位高权重的诸葛恪,即便是皇亲兼权臣孙峻,也绝非易事;《孙子兵法·军争》有言,‘围师遗阙,穷寇勿迫’,若无将可遣,以制其兵权、剪其羽翼、追其残党,否则纵然诸葛恪使人怨声载道,孙峻又安能全盘善后?”
“……他们为了取得你的支持,允诺了你什么吗? ”
“——若我成事,朝廷则允我假节(不经请示,便代朝廷行事)之权,还有…….”
“……假节之权,昔日你父亲(朱然),我父亲(陆逊),都曾自大帝处受之,确实是三军之中,万人难求的权柄,”他惨然一笑,万万想不到自己眼神中,冰凌般的冷光,居然是真想要攒刺进这位前辈兄长的心里,“你该到不惑之年了?的确是该超越先人的时候了。”
“——先人?呵呵,”这回惨然一笑的却是朱绩,“陆小将军,你当真知道,我父亲朱然毕生所愿,却是什么吗?”
“——吴郡陆氏又岂会探听丹杨朱氏的私事?”
“呵,‘丹杨朱氏’,好一个‘丹杨朱氏’啊!”朱绩惨然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深重,恰若时节越冷,而霜叶越红,“你大约有所不知吧……?不知者皆以我父朱然,为东吴开国元勋,毗陵侯朱治之子;然而,朱然并不是朱然,朱绩也并不是朱绩——七十年前,毗陵侯朱治无子,而其姊余一子,姓施名然;于是我舅祖朱治,便乞你外祖父长沙桓王孙策,以其姊之子,为己之嗣,那便是你们熟知的、威震曹魏的,左大司马、当阳侯朱然……”
“……我父亲深知自己身受丹杨朱氏养育之恩,不可不以为报答,是以浴血奋战,出生入死,胆守一方,以竭忠孝;但后来毗陵侯有了亲子,可传其继嗣,我父亲便多次与至尊请求,还继施姓本家香火;然而主君或因承毗陵侯(朱治)旧情,或为稳固丹杨朱氏之势,以制衡你们吴郡,陆氏、顾氏等诸士族——总之我父亲在这一仗上屡试屡败,到最终,他也实在没有信心坚持下去了。”
“——莫非你真正默许了孙峻的原因,乃是他们答应,将你当阳侯一支,重归施氏家门?”他自然也听出了朱绩话中之意,却也仍不肯松口,“……你直说便是,何必将来龙去脉,都与我讲得如此分明?”
“……旁人的话,知道结果便罢了;可你不一样——还真是我有意令你知道这些,”朱绩也不甘示弱,“恐怕你一直有些奇怪,过去我分明能直接拒绝鲁王的客套,可这十年来,为何我却再没有声援过南阳王殿下?为何我早与诸葛恪彼此不能相合,但却始终不曾撕破——难道就是非要等到这一刻,好占到最大分额的利益?”
“——绝非如此,陆幼节,你有江陵侯托付给你,这般偌大的吴郡陆氏;但我亦有我父遗留给我的,若夹缝游丝一般,独悬一线的吴兴施氏一脉。”
提起已故去的父亲,朱绩的嘴角虽然依旧保持着上勾的姿态,但那双冷静的眼眸中,却好似已经泛起了红色。
“你知道在我义正言辞的拒绝鲁王殿下之后,我父亲又是如何回应我的吗?那样英勇善战的将军,却说了一句,‘儿啊,正直忠贞是为人之本,但是行事之时,也莫要凌厉得过了头,以致我们吴兴施氏,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未断根而先伤本啊……’”
“……令我知道这些,与令旁人知道,又有何不同呢?”虽然他的理智在体谅朱绩,但内心奔涌的感性洪流,却犹然难以控制,“这与你执行公干,本无半点关联。”
“——这恰是我专程揽下对你陆家的差事,必须要亲自来见你的缘由了,”枫红火树般的男子,眼神中如火如炬的目光,终于聚作了一线。
“如今的江东,已非昔日,那个才俊辈出、人人志在千里之外、敢与天下英雄争锋的江东;你不是能合万人之心、能服万人之众的孙伯符或陆伯言,我也不是能令同僚饮醇自醉的周公瑾——先辈们固然开创了我等难及的伟业,但我们所承担的,所守护的,被左右或纠缠的,却是他们当年所未曾预料的……譬若你终不能如你父亲一般直谏至尊,而我,亦只能完成下达给我的命令。”
话还未说完,已先能见那朱赤色的披风,轻轻荡起,像极了一场场斗争中,染红了江东天地的血——朱绩虽已复立直了身躯,但却也没有直接踏进陆氏庭院的家门,只先用眼神凝视着他,火与冰,焰与霜,在视线中摩擦碰撞,虽然无声,却最是剧烈。
“这究竟是只关乎一个女人的事,还是会甚至牵扯上整个吴郡陆氏的事,现下,全都在你——望你想想七年之前,你是如何在至尊面前,为令尊洗清冤屈,以正陆氏之名、使陆氏转危为安的。”
分明只是放朱绩进门与否,这般简单的一个举措;然而对他来说,却简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煎熬万分。
固然,他曾与母亲说过,绝不能弃陆家于不顾;但若要保陆家安稳,难道必须——让她一个人,为本不是她的错误而支付代价吗?!
他抬眼看着朱绩,目光中的寒意,简直能将周遭一切尽数冻结——哪怕些微得几乎毫无分量,但平生以来,他居然第一次,确确实实产生了如此情感,胜过哀伤,胜过愤怒,那是——
抗拒。
若湛卢龙渊之刃,不可摧之;若百丈玄冰之壁,不可破之。
“怎么了,奋威将军,”但当真不愧曾任过大都督,朱绩却也没有被他吓住,看着他的眼神,也愈发像是在看着敌人,“难道你要抗命么?”
抗命么?呵呵……
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此刻自己复杂的心情,究竟是要奋起而抗之,还是委屈以顺从;但他却仿佛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历尽沧桑、却依旧温润如璞的声音在回荡——
“——关爱与给予,从来都不只在于,单独一人的承担。”
——可您能不能告诉我……来日纵然己身名垂千古,陆家满门贵盛;可若再回眸此刻,还会不会有人,叹惋一声,“为军争者,心若铁石,何其凉薄”?
……可又能再如何?
……
就在他一面与朱绩对峙,一面却忍受着内心的纠葛与煎熬时,却有一阵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忽然传到这无声的战场上。
“——当阳侯何须如此!妾不过一女子耳,自不会违抗君命,何必对夫君如此相逼?”
背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尔后,便是她熏衣的玉兰花香,依旧是那么清新典雅——他看着她仿佛一片素色的柔云,飘然而至,却无端心下一震,唯恐他这座百尺冰山,却不能留住这朵优雅的云彩。
“不愧是名门之女,夫人果然是识得大体的好女子,”朱绩见了若筠,礼数倒依旧是周全,与他梦境中的使臣大是不同,“夫人,若有什么嘱托要与幼节说,末将绝不阻拦。”
看着那红枫般的中年将军,居然真背过身去了,他却真得再顾不得许多了,猛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生怕一旦松脱,她就会像梦境中的风一般,骤然消失,再不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分明他有更多想与她说的话还压在心头,可偏生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没有你在……母亲怎么办?阿晏和阿景怎么办?还有……”
——还有我,怎么办?
“母亲在和往日一样操持家事呢——你难道还对母亲不放心吗?想当初,我来到陆家,一切都还是母亲细细教习的呢。”
分明彼此都已经知道,当下是何种事态,亦然知道如果别离,是否还能再相见都成未知;但她眼眸中,那湾静谧的沧海依然如昔,汇聚万潮,而不生波澜。
“至于阿晏和阿景……母亲让他们试试给‘凤花台’喂食,并换水洗澡了——男儿嘛,若从小,就能多一份,如他们父亲一样的心思细腻,陆家之和乐安稳,大概也就不用愁了……”
“可是……可是……”
“——可是夫君,你虽然从来不提,但是妾身——若筠知道,你负担得已经太多了。”
她的浅笑始终如玉昙般柔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责怪。
“可是这世间,有得必有舍——十年以来,夫君,母亲,父亲,以至陆家上下都善待若筠,若筠怎能因己身之故,置陆家、夫君于水火?”
不等他再说出些什么来,却见她从素色的衫裙之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刺绣却甚是精细的荷包——他看着她将这只小包打开,将一件一件充满回忆的物品,一一取了出来,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这是那一日与夫君初遇,被夫君一剑劈裂的,祖父所传的玉璧……连若筠都不能幸免,想来张氏家门也遭飞来横祸,此物日后,就全赖陆家保存了——留作些念想也好。”
“——这个玉玦,是夫君昔日赠给若筠的,周都督与孙将军所传的宝物……十年光阴,今日若筠就将它奉归原主。”
“——还有这,这个……这是夫君与若筠,十年之前,于新婚之日所结的发……原本,若筠心中已定,要一生一世的照顾夫君;可是现在看来——”
却见素白如葱管的手指,轻轻就将两股缠在一起的发,缓缓地解开了——刚被解开的两股发,却犹然保持着被结曲的形态,恰似他此时的心境,不能轻易复矣。
“——若筠只能陪夫君,走到今日了……夫君,这一股本是你——”
“——不行……”
原本,与他相依十年的爱妻,要将那发质较粗的一股还给他;可他却忍不住伸手,要扣住她另一只手的手腕——只因那另外一股,是与他曾结过的,她的发啊。
“……这次可不能由夫君一时任性,毕竟,那一天晚上,夫君与母亲聊天时,若筠已知道夫君竭尽全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自始至终,她的语声都那么温柔平和,就像拂过静海的微风,或是一簇簇渐次而开的浪花。
“若筠既然不能照顾夫君一生,那就要全心全意,保夫君一时无虞;才是真得能,从长远处,帮到夫君呀……”
创痛吗?并非如此,他已压根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只因最剧烈的伤,却能让人,极尽麻木——他怔怔地看着她将那一缕细发取回,带走了他想抓住的,最后一点纯属于她的念想;他看着,亦只能看着她,最后一次向自己凑近,轻轻拥抱着仿佛被万载冰寒冻结的他,再最后一次,在他的唇角,印上来自她的印痕。
——可自始至终,她都是微笑着的。
所谓海上升明月,大概那月儿弯弯,就是那如海一般通透的心胸,捧出的一湾浅笑。
“夫君,即使若筠以后不在陆家,也再看不到了,也请一定要——继续将夫君认定的路,继续走下去啊,”她最终还是放开了他的臂弯,就像天上的云朵,最终会飘离地上的山脉,“若筠始终是相信夫君的——也不多耽误朱将军公干了,将军您请吧。”
“夫人无需多惊,朱绩力所能及之处,自不会怠慢了夫人,”朱绩转过身来,招呼出了隐在暗处的人手,最后却也没忘与他留下一句话。
“你也好自为知吧,幼节——或许这也是你最后一次,还能对我这样称呼你,听得顺耳了,”尚未老去的中年将军,话音却是分外沧桑,“不过,其实我先前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虽说,阻止我在二宫变乱愈演愈烈之时,为太子大力进言的人乃是我父亲(朱然);但是,当年令尊负讥过身之后,百官不敢于大帝面前多言,唯有一人,悄然入宫与至尊长谈,那人却也正是我父亲——人生许多时候便是如此,时也势也,总有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但哪怕风雨催折,若再其过后,依然能有听从自己的时刻,这一整场仗,就不算输。”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