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出版《猫》。
1946年出版《人、鬼、兽》。
1947年出版《围城》。
1948年出版《谈艺录》。
…
1958年出版《宋诗选注》。
…
1978年出版《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
看看时间表,新中国成立三十年,钱钟书除了出版过一本宋代诗歌选集,从此一文不发,一书未出。对此我是颇感遗憾的,三十年,对于一个才华如此横溢的人,完全可以再写几本比《围城》更牛逼的小说。
当然他外文精湛,在此期间,有重要的事情委任于他,也就是毛选的英文翻译和定稿工作,前后历时二十多年。此事具有鲜明而光荣的政治意义,使他实际上进入了高层的政治领域。
在平均主义进行激烈的“再分配”的社会里,什么色调、什么姿态最安全?那便是平民色调,那便是平头百姓的低姿态,沾上泥腿子的气息最可靠。钱钟书和杨绛博古通今,具有极高的悟性,当然知道采取何种待人行事的方式。
杨绛讲起话来,轻言轻语,十分低调。如“自己马列主义没有学好”,“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没有改造好”,“从旧时代过来,身上有旧烙印”,这类话不离口。
即便如此,钱钟书和杨绛也被揪出来过,胸前挂着牌子押上批斗会,杨绛还被剃了阴阳头。她在《干校六记》中有生动、清淡而洒脱的记叙,行文哀而不伤。
钱钟书在干校时的专职是通讯员,杨绛负责种菜、守菜园。于是,老夫妇经常在菜园相会。杨绛说,菜园子里面幽会,比旧时小说里面的“落难书生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要浪漫得多。
送信和种菜算是比较干净利落的活。也有人每天在养猪场二寸厚的烂泥堆与猪粪堆踩来踩去,夜里在蚊虫成堆的牲畜棚里难以入眠,他们写起回忆录来,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当然也有大批被整死,更有一大批经受不住侮辱而自杀的学者。
革命深入之后,钱钟书和杨绛的房子被人霸占了。他们只好临时安家在只有十平米的办公室,特别寒酸,颇有逃难的景象。
他这寒舍仿佛存在天然磁场,反而成了好学的年轻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天热的时候,钱钟书穿着短裤和背心接待年轻人,似乎不存在文化层次和辈分之间的差距。
青年人对钱钟书的崇拜,就跟少女对丰胸的向往一样。只要一进入谈话,钱钟书就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是知识和典故,夹杂英文、德文、意大利文,以及古汉语。
如果你懂法文,他就用法文交流,似乎在说:“老弟,咱俩有共同语言。”
我不得不说,这里面肯定有许多炫耀的成分。咱大家伙其实也很想炫耀,可是没有干货,只好作罢,于是假装一辈子当个谦虚谨慎的老实人。
钱钟书几乎瞧不起同时代所有名家,大学时代他就说过“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够资格当钱某人的导师。”到了老年,他却喜欢肯定后辈,嘉许后辈,为后辈说公道话,给予温暖,当他发现青年人有经济困难时,常常解囊相助,颇有信陵君之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至少有十几个年轻人,每月跟发工资一样,都会收到钱钟书派人赠送的二十元红包,另外还要他们收下的就是,以后不要讲道谢的话。
如此这般,钱钟书至少坚持了三年。不要觉得二十元很少,那个年代,一个月工资有六十块,待遇就算很高啦。
那些处境艰辛、生活拮据的青年人承担着赡养多个孩子与双方父母的义务,生活清苦。钱钟书的女儿钱媛已经参加工作,家庭压力相对比较小,他把绝大部分的钱拿出来救济年轻人,这真的是雪中送炭。
钱钟书亲口讲过,他不在乎钱,钱某人姓了一辈子的钱,还会在乎钱吗?
他这淡泊名利的心态,与修养有关,也与生活境遇有关。钱钟书在无锡的老宅子,大约建于百年前,占地面积二亩五,兼有明清风格和西式建筑的特点,这充分说明他从小家境优渥。
家庭苦寒出生的人,普遍虚荣,极度没有安全感,什么都想抓住,其实也抓不住什么东西,一辈子无非就是跟钱和房子斗争,最后也不过实现一点原始的欲望。一个什么大世面都见过的人,哪会在乎物质条件,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甚至苦一点也无所谓,他们骨子里真正在意的是文化和艺术,心里装着普罗大众,对苦难的人有着痛彻肺腑的怜悯。
改革开放之初,钱钟书出任社科院副院长,相应的生活待遇也得到改善,他搬进了国务院高级宿舍的小洋楼。可是他家里既无明清风格的家具,也无款式新颖的西式沙发,更没有古色古香的文案,总之,除了几个书架,其他陈设一样都没有。
一个纯粹做学问的人获此待遇,是绝无仅有的一例,这跟清华同学胡乔木对他的特殊照顾有关系。他很有来头,主席的很多稿子就是他起草的,号称中共第一笔杆子,新华社社长和新闻总署署长,这些头衔都不足以形象描述这个人。简单的说,他是主席贴身的人。
我记得一个好玩的插曲,胡乔木有一次填了几阙词让钱钟书修改,钱钟书婉言谢绝。胡乔木再三要求,钱确实没有办法推辞,最终给他改得面目全非,胡乔木原来的词不剩几个字。据说胡乔木很不高兴,再也不要求钱钟书帮忙修改诗词。
1978年,中国派学术代表团出席在意大利召开的欧洲汉学家会议,钱钟书是成员之一。
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派学术代表团访问美国,钱钟书仍是成员之一。
1980年,钱钟书又应邀对日本进行学术访问。
三次成功出行之后,钱钟书在国际学术界引起轰动,请他出国讲学访问的邀请信络绎不绝,规格与待遇都很高,均被钱钟书拒绝,三次出行竟成绝响。
汤晏写过一本钱钟书的传记,对钱钟书的出行记叙极详,他的风度与才学读来使人颇有孔明出使东吴,面对一堂名士,语惊四座之感。
钱钟书家喻户晓的原因还是《围城》改编成电视剧并大获成功。关于婚姻围城,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挤进来,这句话被引用率极高。
最后还有一事值得记一笔,钱钟书在公开场合曾经说过,冯友兰在“四人帮”猖獗期间,对该帮颇迎合之举、攀附之嫌,说冯友兰在北京知识界口碑不佳。
当钱钟书病危时,冯友兰的女儿尽孝的意志坚强无比,想要自己父亲身后的名望洁净无瑕,冯友兰的女儿一直纠缠着钱钟书,要他更改此言论。
一个出身哲学名门的大家闺秀,对一个年迈的老者,何不讲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呢?何况钱钟书说的完全属实。
如此博学,如此悲悯,如此正义,如此淡泊,如此宽厚,如此菩萨心肠的人。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中,我只听说过这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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