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手记》作者再出力作。
姜文电影作品《太阳照常升起》原著作者叶弥作序强烈推荐。
小说以古老神秘的灵魂转移为噱头,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也不乏对生命和死亡的严肃思考。
小说细腻生动描写了乐手的生活,包含大量新颖浪漫的原创歌词。
文 | 魏姣
第一章:海边祈祷
03
圣鹰想起初次见到山猫的情景。
五年前的草莓音乐节,大批乐迷聚集在通州运河公园明媚广阔的草坪上。演出分为摇滚舞台、电子舞台和校园舞台三个区域。
他那时候是大二的学生,跟几个同学组建了“醉氧乐队”,在学院路一带小有名气,受邀在校园舞台表演三首曲目。
可惜演出时段排在骄阳似火的中午又赶上摇滚舞台有个超级炫酷的美国乐队同时登场,抢走了大部分观众。但他对着台下稀稀落落十来个围观者,演奏得格外投入。他相信,好的音乐只关乎心灵,无需捧场。
演出完毕,他走下舞台,两个男孩迎面走来,一个穿薄如蝉翼的白衬衫,另一个留着垂肩长发。
白衬衫递给他一听冰镇啤酒,说自己是主唱山猫,又指着长头发说这是吉他手云豹。
他问:“哪个乐队的?”山猫说:“加上你,再找个鼓手,我们就有乐队了。”
这时,“醉氧乐队的吉他手横过来说,光天化日之下挖墙脚啊,有种上来吼一嗓子!山猫从他背上拿过吉他,说借用一下,灵巧地跳上了舞台。
山猫弹唱了一首轻松的歌,节奏就像小羊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让人开怀。他觉得山猫的声音有种能让时间静止的魔力,而且似乎能穿透方圆数百里。
无需奇装异服,没有装腔作势,白衬衫加牛仔裤,山猫就那么落落大方、自信满满地高歌:
我是飓风,想拥你入怀;
我是魔鬼,想闯进天堂。
我爱你,满怀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一时兴起,走上舞台,拨响强有力的电贝斯,即兴为山猫伴奏。山猫唱得更起劲了,本来准备撤离的观众放下了坐垫,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远处的人们向这边观望,观众越聚越多……歌曲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结束。
他问山猫,自己是不是也该有个艺名?山猫说:“看你桀骜不驯,双目凌锐,就叫你圣鹰吧。”
云豹大喜:“我们的乐队叫 Monster如何?”山猫说:“也忒粗犷了,还是叫Preyer [2] 吧。”于是,他们的乐队有了雏形。
后来,云豹告诉他,山猫在音乐节闲晃了两天半,一眼就看中他了,说“梦里寻他千百度,我的贝斯手却在此!”这也算是一种知遇之恩吧。
在这个世界上,圣鹰有两个偶像。一个是巨星 MichaelJackson(迈克尔·杰克逊),无论艺术创造力还是舞台表现力,流行音乐史上无人能及。更重要的是,Michael 的音乐充盈着对自然的敬畏和对人类生存境界的深切关怀,简直甘愿为地球分担一半雨水。
他听着 Michael 的音乐长大,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到他的演出。沉寂数年后,饱受官司和绯闻折磨的Michael 终于宣布复出。圣鹰激动得发狂,拿出所有积蓄在网上抢到了 Michael 首场伦敦演唱会的门票,瞒着父母办好护照和签证,整装待发。
那是一条朝圣之路,他默默倒计时,不以日计算,以分以秒。
QQ 签名都改成:我知道,我一定会见到你的!
然而,等来的却是偶像离奇身亡的噩耗。他消沉了很久,直到遇见山猫。
山猫是他见过的最有活力和魄力的人,能激发他进行无止境的音乐探险。他向来我行我素,给人的印象孤傲冷僻,可他在山猫面前就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每个细胞都充满原始的快乐。
谁能料到,山猫也会死于非命。这是上天残酷的玩笑吗?在漆黑无人的海岸,圣鹰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云豹走进旅店顶层的酒吧,坐在圆形转椅上,要了杯龙舌兰。他含了一口酒,舌头微微发麻时才慢慢下咽,苦涩的味道溢满胸腔。
酒精并没有减轻他的苦恼,反而加剧了对山猫的思念。山猫是他的队友,也是兄弟。他们是在后海一家爵士乐酒吧认识的。
那时,他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云豹生于音乐世家,五岁开始学小提琴,从音乐附中一路升入音乐学院,毕业后顺利进入万里挑一的国家交响乐团。
但他多年来一直默默地迷恋着吉他,只要没有排练和比赛,他就躲在角落里拨弄那六根琴弦。无论去哪里,他都会携带两件乐器。小提琴如同他的正室,让他体面和荣耀;而吉他是他的情人,给他隐秘的快乐。他以为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直到他看见西班牙皇家音乐学院吉他专业的招考通知,压抑许久的梦想就像火山爆发了出来。
他满脑子都是马德里的灿烂阳光和络绎不绝的吉他大师,于是决心背水一战,争取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当他的心力和体力再也无法同时支撑这两种乐器的时候,便萌生了放弃小提琴的念头。他最先告诉了母亲。母亲是个钢琴家,也是他的启蒙老师。
她说,吉他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一个人弹得再好也只是个配角。他没有争辩,因为即便说服了母亲,他也过不了爷爷这一关。
爷爷一生从商,最痴迷的却是古典音乐。他签约交响乐团那天,爷爷举行了盛大的家族宴会,郑重其事地将他珍藏一生的意大利克雷蒙纳小提琴交给他。此后只要他参加演出,无论规模大小、距离远近,八十岁高龄的爷爷必然亲临现场。
爷爷说过,要活到他成为乐团首席小提琴家的那天。
他左右为难,便泡在酒吧解闷,爵士乐能让他稍许放松。山猫也是这里的常客。云豹习惯要一杯玛格丽特,山猫则喜欢德国啤酒。
彼此看着顺眼,自然就喝到了一起。他告诉山猫自己的苦衷。山猫斩钉截铁地说:“辞职!因为你谈起吉他的时候满面光彩。普通人的一辈子也就三万天,把短暂的青春献给风情万种的吉他吧!”
他喜欢山猫形容吉他的词汇:风情万种。时而古典浪漫,时而激情狂野,可以低吟浅唱,也能澎湃高歌。演奏小提琴时,他必须是个绅士。
而抱着吉他,他的心在翱翔,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于是,他辞职了,全身心投入吉他训练。
可现实终归不是童话,他落榜了。西班牙皇家音乐学院考官看了他的演奏视频,写信对他说:“你弹得很好,可惜不足够好,我们选择把吉他当作生命的人。”
他失去工作,跟家里闹翻了,便独自搬出来住,还被父亲切断了经济来源。用山猫的话说,一夜之间他从王子沦为屌丝。
那又如何?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没日没夜地弹吉他了。他跟山猫和圣鹰创建了 Preyer 乐队,后来又遇到了志同道合的鼓手剑鱼以及雪狼。他们在地下通道和地铁站里卖唱,坐着绿皮火车穷游四方。青春不该如此吗?
04
“要不要跟我去趟民丹岛?”一周前,山猫问他。
他一口回绝。像他这种连马尔代夫都玩腻了的公子哥,对平淡无奇的小岛当然提不起兴趣。
在他的朋友之中,山猫最喜欢旅行,得空就背起行囊去撒欢,还加入了一个登山探险队。有几次真够惊险的,山猫在攀登乞力马扎罗山时为了拍照而掉队,在暴风雪中独闯 13 小时后在吉尔曼峰顶与大部队汇合。
还有一回,山猫在台湾花莲乘坐的大巴翻车,许多乘客受了伤,只有山猫一人毫发无损。他想想都后怕,而山猫总是笑嘻嘻地说:“猫有九条命。”
可是这一次呢?阳光,沙滩,小岛,这应该是山猫最放松的休假,也是家人和朋友最不需要为他担心的旅行。
“很久没吃到这么鲜美的海螺啦!再配上一个冰凉的椰子,就像在天堂。”云豹打开手机,盯着山猫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他的余生都将陷在这一懊悔中,他没陪山猫一起去民丹岛。
太阳从海平面冉冉升起,圣鹰直挺挺地躺在沙滩上,四肢陷在沙子里,露着白白的肚皮,远看像是一条窒息的大鱼。每次他睁开眼睛都希望自己能从噩梦中醒来。
可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声音就是:“山猫不在了!”这声音如此强烈,震痛他的每根神经,让他对来临的一天充满怨恨。他开始讨厌这个没有山猫的世界。他把沾满沙粒的手搭在脸上,放任悲伤将自己淹没。
仿佛有云飘过,阳光变得没那么刺眼了。他从手指缝中发现雪狼和云豹在俯视他。三缺一,缺一张山猫的面孔。山猫的脸是尖的还是方的?眼睛是大是小?圣鹰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想看看山猫的照片,可那张遗像连同沙堡已被海浪卷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片残破的花瓣和贝壳。
“奇怪,我想不起山猫的样子了!”圣鹰叫道。
“吃饱了才有力气回忆。”云豹和雪狼把他拽了起来。
他们回到旅馆吃自助早餐。如焰已在窗边占了个四人桌,正用小勺蘸着蓝莓酱慢慢地往面包片上抹。她身穿黑色圆领布衫,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发髻,但素颜仍引人注目。
雪狼问她睡得怎么样,她说:“发低烧,嗓子也痛。”
云豹说:“八成是昨晚让海风给吹着了,我马上改票,今晚就让雪狼送你回北京。”
如焰垂下脸,搅动着咖啡:“不用送,我丢不了。”云豹对雪狼说:“你要当好护花使者,把如焰送进家门,不然我没法跟山猫交代。”
“遵命。”雪狼说,“后续……就拜托你了。”
云豹心里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后续事项了,他只想在海边再逗留两天,捕捉山猫残存的气息。
一周之前,12 月 18 日,早晨 5 点,云豹接到山猫父亲的电话,说山猫昨夜在民丹岛独自乘橡皮艇出海,遇到风暴失踪。
当天傍晚,云豹陪山猫的父亲和叔叔乘飞机赶到事发地点,警方已连续搜救了 10小时,找回了皮划艇,但山猫下落不明。
云豹八方求助,动员印尼华人游艇俱乐部和专业潜水团加入搜救。随着时间推移,希望越来越渺茫。事发 46 小时后,当地渔民在附近海域打捞上来一件红色短袖衫。云豹接到手里,顿感天旋地转。
这是他陪山猫在三里屯一家外贸小店淘的衬衫,穿上很有明星范儿,像是为山猫量身定制的。曾经鲜亮的色泽被海水泡得发污,散发着霉腥味儿,扣子残缺不全。
奇怪的是衣襟上还有道裂口,周围印着黑色的斑点,后来检验证明那是山猫的血迹。难道他在海上遇袭了?云豹和度假村经理交涉,经理称海上娱乐中心是独立运营的,与他们无关。
云豹找到娱乐中心老板,老板拿出山猫签名的免责协议,指着白纸黑字给他看:“如果由于天气恶劣等不可抗力或设备使用不当引起的人员伤亡,本中心不承担责任。”老板说,他们的船上配有救生衣,山猫肯定没穿,水性好的人都有侥幸心理。他还反问云豹:“你朋友出来旅行为什么不买保险呢?”
云豹见到了当天租船给山猫的员工,一个二十来岁的当地小伙子用蹩脚的英语解释说,那天他母亲生病了,所以他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并打电话让另外一个同事来接班,结果那个同事没来(他现在已辞职不见了)。直到夜晚天气骤变,娱乐中心暂停营业,才发现少了一只皮划艇。
云豹看到租船记录本上登记的时间是 17 日下午 4 点半,租用两小时。而第二天早上 5 点,他们才开始报警。最宝贵的营救时间已经错过。
云豹痛心疾首,他不是来找他们要钱的,此时钱毫无意义。一条鲜活的生命不见了,却没有人为自己的疏忽道歉。
第六天,警方宣布停止搜救,山猫的父亲带着儿子的衬衫和一颗破碎的心返回北京。云豹召集乐队成员和如焰赶来为山猫做“头七”。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海边葬礼,而是称为祷告仪式。
在云豹发呆的工夫,圣鹰狼吞虎咽地扒完一碗椰浆饭,问:“剑鱼知道这事吗?”
云豹说:“我发微信给他了,半晌他只回了一个字,‘哦’。”
“去他妈的,心让狗吃了!”圣鹰啐道。
云豹说:“当初他离开乐队,山猫郁闷了好久。”
雪狼说:“无言不代表无悲,隐身也不代表忘却。”
圣鹰嚷道:“我说你们这些打鼓的,心比鼓槌还硬呢。山猫尸骨未寒,就急着散伙儿!”
雪狼说:“别自欺欺人了。主唱没了,乐队还有什么意义?何况大家碰面就会想起山猫,难免伤心,不如四散。”
如焰赶紧端来一碟小鱼干:“你们尝尝这个,甜中带辣,后味无穷。”
云豹夹起一条金色的小鱼,端详着它干瘪透亮的身体:“山猫这家伙最爱吃鱼,想不到他竟会葬身鱼腹。”
在同一时刻,大家停止了咀嚼,泪水满溢。
今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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