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的房子很大。解放前后,外婆靠出租房屋的微薄收入维持她、我妈和我三个人的日常开销,它是我们一家人的衣食父母。
一家三代,三个女人。我的童年很孤独。尽管如此,外婆还是严禁我和任何房客家的孩子玩耍。
直到后楼新搬来一家人,姓蔡,从乡下来。夫妇俩带着一儿一女。男主人在面粉厂做事,女主人没工作,家庭主妇。外婆说,蔡师母洗的衣服,那布丝丝里都是清爽的。女孩比我大,叫杏宝。几次来找我玩,外婆倒没赶她,可我不喜欢她,渐渐地她也不来了。
日子不慌不忙的过去。一天傍黑时分,我忘关房门,只见蔡家的小男孩倚靠在我家门框上正朝里张望,见我过去,就想走开。外婆看见了,朝他招手,示意他进来。我瞟了他一眼:七、八岁吧。比我矮,很瘦,黑黑的脸,像焉了的茄子,小小年纪,一脸皱褶。但神色平静,没有擅闯了陌生人家的慌乱。
他忸忸怩怩进来后,不断揉搓着双手,怯怯的看着外婆,每次都只用一个字回答着外婆的问题。
那时候人都穷,外婆取了两颗水果糖,我和他一人一颗。我马上就塞进了嘴里,接过糖,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做完功课,就回家去了。
外婆说:一看就是好孩子,把那颗糖玩了半天,还是没吃,哪像你——不留隔夜食。
一来二去,我和他就熟了。听旁人说,他叫阿明,那个蔡先生并不是他的父亲,应该是伯父。他父母都没了,是过继的儿子,杏宝也不是亲姐,是现在的伯母改嫁时带过来的。
外婆说,阿明话不多,老实,但读书很好。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讨厌阿明。从那以后,他每天晚饭后就来我家转转,也没什么话,有时站着看我做功课,会给我递个纸笔什么的,有时就耐心听我外婆说话。到后来,每天都会给我铺好被子才回家。
有一次,外婆大呼小叫起来,远远瞅去,外婆摸着阿明脖颈处一摊青紫,在问阿明。阿明惊慌地挣脱了外婆,走了。外婆说:“后妈啊……”。怪不得!好几次我在备弄走过时都听到过后楼传出的抽泣声。那次以后,阿明还是照常天天来我家。我呢,也因为同情会分他一片苹果,一囊橘子或一颗豆或一角饼干。尽管我心疼得要命。
又是一天,阿明兴冲冲进来,从他胸前的棉袄里襟中掏出一个大大的红苹果,对外婆说:阿爸给我一个人的。
那个苹果真的很大,也很红,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红光,非常诱人。害得我直咽口水。外婆还叮嘱他:阿明,你收好了,别让人家见到。那天,阿明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面孔很红,还微微地泛着亮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我们家,阿明天天像献宝似的从棉袄里掏出那个红苹果,摸一摸,闻一闻,仔细端详半天,再恋恋不舍的塞回棉袄。过了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快吃了吧!会烂掉的。他说:这是阿爸奖我的。舍不得,再过几天吧!
终于有一天,阿明小心的再一次掏出那个苹果时,手指在上面戳了个洞,他沮丧地捧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苹果喃喃自语:怎么真的烂了呢!茫然地看着那溃烂得一塌糊涂的苹果,满脸失落,呆呆的走了。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脚步都有点踉跄。
我也很难过。和他一样,我也没有父亲,我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渴望父母的疼爱!
那个苹果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孩子的零食,尽管水果在那个时代,于普通家庭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更何况是一个孩子独享一个。外婆心尖上的我都没有过这种奇遇。
我想,阿明在他养父手里接过苹果时除了欣喜、填满胸臆的爱和富足感外,更多的一定是小心奕奕的维护之心:他感到了养父的爱怜,也萌生出对人生,对前途新的希望。在他棉袄里藏的既是苹果,更是希望!
红苹果也是幸福的,因为阿明,它走出了与众不同的轨迹,涅槃成一个小男孩的自信、善良、希望和爱。
后来,蔡家搬去厂子的公房,我再没有见过阿明。但是这只苹果却一直在我心里,不舍挥去,时至暮年,化为这《红苹果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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