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转过头不看北方而一路向南,一刹那,那一颗泪顺着脸颊转了方向向耳朵下面划去了。
我走了很久,最后听着邓紫棋的《泡沫》,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累了,歌也停了,原来是手机没电了。抬头看的时候走到了李想家附近,犹豫着,最后还是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他了。
“李想,你在么?”
“洋洋?”他顿了顿,“你哭了?”
“我在你楼下,你出来好么?”
“你等我。”
我靠在对面墙上,不知道自己是哭着还是没哭了,围巾前面都湿透了,像是冻上结了霜了,下巴碰到冰冷的像刀割。
我记得那个阳光很好的冬日的午后,阳光就快要落下去了;云朵的缝隙里余晖像一片片金色的包装纸铺满了天。我在站台上等车回家,地铁很拥挤的一如既往。我夹在人群中随着车厢晃动,耳朵里塞了冰岛男人情诗一样的音乐,读一本黄色皮的短篇小说集。
到站的时候通常地铁会停顿几秒,好像是话剧开幕前的深呼吸。而那一口深呼吸,我嗅到了她。列车的突然停顿让她突然的出现在我面前的车窗对面,低着头,金色的头发微微凌乱的遮在额头,黑色的眼镜框下面是长长的睫毛。她在读一本书,一本黄皮的书。
我在读她,而她在读书,于是我忘记了我要下车,于是她忘记了她要上车;我在车门关上的最后一秒终于挤出了门,而她似乎是放弃了挤上去。她看到了我狼狈地拖着大包小包的几乎跌在月台上,看到我手里拿着的黄皮书,笑了。
你还好吗?她走过来伸手扶起我。你也在读这本书?这可不是新书了啊。
其实我当时买这本书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只是被书名吸引了,那像是一句非常朴实无华而动人的情话。
李想从门里出来了,还是黑色大衣,灰色围巾,胡子没有刮过。
“怎么了?”
看到他我又忍不住眼泪一粒一粒砸下来,却摇着头一个劲的说没什么,没什么…他靠近我,把我抱过来,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所有关于李想的熟悉的叹息和沉默,还有我对它们的一度厌倦。可是此时此刻我它们就好像是救命药水一样,喝了一口,感觉自己就活过来了。
“你跟我上楼吧还是。”他拉着我,“房间有点乱,这几天太忙了。”
在李想轻轻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好像时间倒流了,熟悉的黄色灯光,熟悉的气味。已经一年了,还是什么都和原来一个样子的。门口挂着的画,大衣柜里靠在边上的网球拍,整齐罗列的鞋子。卫生间门上夏威夷的牌子,右边厨房灶台上红色的小汽壶。又或许什么都变了,比如左边客厅里面音响换了,电视换了,所有的我的照片也不见了。
我呆坐在沙发上,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哪,或者在什么时候;像是某个长长的争吵之后的谈和,又像是与旧回忆的久别重逢。放空的看着这间屋子,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蜡烛燃尽的焦糊味和蜡油残存的茉莉的味道,不知道他的打火机是不是还是我们一起在土耳其买的。
一阵生姜味儿飘过来,他端着杯子递给我。
“我不渴。”
“喝吧。不想喝就抱着暖手吧。”
他坐下,盯着我。眼镜后面眼睛里存满了那些我又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启齿了。
我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副面孔,惊讶,悲伤,无可奈何…他沉默了一个小时后终于开口,说:“你为了一个女人,离开我?”
她身材小小的,并不像是来自北欧的女子。但是她天生冰冷的气息和她金得发白的发丝把我一股脑拖进了只属于北欧的神话。
她的黄皮书里面用了一张名片做书签。名片很简单,除了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什么多余的。
“Eleen Huermer Arts Studio”—黑色的Helvatica Neue,应该是35 Thin吧?我拿起名片很职业病的想了想。
我一直以为是像小说里说的那样,有一个女生更像女生,另外一个女生更像一点男生。可是她头发长长的,卷卷的,刘海散在总是描得很仔细眉毛之间。我们涂一个品牌的护肤水,喜欢同一款颜色的唇膏,我们一起剪头发,做面膜,一起去指甲店,一起买衣服。
我和闺蜜买衣服从来都一起试衣服,跟她走进试衣间我竟然犹豫了。“我去旁边试吧,好挤这里。”透过镜子面对着明明大到可以躺下的试衣间我意识到自己的谎言这么愚蠢这么容易戳破。她拖住我说,不要啦,人家要你陪。她歪着头,像极了我小时候喜欢的那种金头发的洋娃娃,那一秒钟我脑子彻底乱了,我被一个女人撒娇了么?我看着自己的短裙,丝袜,高跟鞋,粉红色包包,一下子不知应该如何。
她坐在我米灰色的沙发里,我躺在她的腿上,她说你的头发像是散了一地的瑞士巧克力,然后从我的额头开始摸到发梢,再摸回去,手指在头皮里摩挲。我的手指在她掌心里划着,告诉她我不曾这样仔细的看一个女人,亦不曾爱上这样一个谜语。
李想拿起桌上的一根火柴,划了几下才划开,点了一颗烟,抽着。
我记得Eleen拉着我去买烟,说,你不会没抽过吧?
“没怎么抽过,他不喜欢女孩抽烟。”
“男人好自私,谁抽烟管他什么事情?他喜欢的时候说女人抽烟好性感,他不喜欢了性感就变成了粗俗么?”
好像我们在一起,基本上也很少谈男人的。好像谈多了我们就不是情侣,而是姐妹了。她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下意识慌忙的向后躲,然后又意识到这是情人之间的动作,慢慢迎了上去。闭上眼,恐惧就全不见了,只觉得好像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时间乱套了,天旋地转了⋯⋯我很多次想描述那种感觉,可是又形容不出来。抱着她就像抱着棉花,那样软软的,轻轻柔柔的,线条没有棱角,皮肤光滑的好像什么放上去都可以没有摩擦力的无限滚下去。后来想起来这件事又很想笑,说的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抚摸过自己一样的,傻傻的。
终于在我们认识第二个月,在我再也没有办法停止不去想她的时候,在我们再也没有办法停止一口一口把红酒喂到对方舌尖上然后感受湿热的花开花落的时候,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李想。看着我止不住的流眼泪,她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我哭着说,我们讲中文的时候你会听不懂,然后因为那种听不懂的语言开始讨厌我。
“Jeg elsker dig.”
然后她说。
然后她吻了我。
我们牵着手出现在李想家门口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你先回去吧。我对Eleen说。
那是今天之前我最后一次跟李想回家。
除了工作的时,Eleen还画一些油画打发时间。她喜欢很早的时候起来,看着日出画画。紫色的天鹅绒窗帘打开一半,光线由乳白色的纱帘遮住,在纱的褶皱里红色橙色黄色,渐渐天变的亮起来,她就呆呆的坐在她的画板前面望着在高楼里用力穿梭出的那一点点阳光。有一段日子了,她起的越来越早,躲在卫生间不住的咳嗽。
秋天到了的时候,她开始咳嗽的很严重。我开始很怕看到电视剧里面那种咳到最后“噗”的一声,纸巾上一片血色。于是我认真的对她说你去看医生好吗?她一个劲的摇头说反正都这么久了也不急,等我回到丹麦吧。我说你好像越来越厉害了!她摇摇头说算了,我也没有保险。我说我给你付钱,我带你去。她突然愣住,一把抱住我说我不要看医生,我只要你。
“蜡烛快灭了,我再去拿一个新的。”李想站起来。
“不要走。”我抓住他,在蜡烛灭掉的那一霎那,“不要走。”
房间里突然黑极了,又是一阵烧焦混合了茉莉的气味在空气里缓缓的飘过。他坐到了我的旁边,握住我的手。
那整晚我们没有再说话。
冬天的北欧应该是一片片的白色吧,就像她日渐消瘦的苍白的脸。她说她要回到外婆的小房子,房子在郊外的林子里,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说她母亲曾经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芭蕾舞演员,生下了她的之后就跟一个男人走了,只留下了练习芭蕾舞的鞋子。于是在她脑海里就永远都是空荡荡的芭蕾舞台和竹尖鞋碰撞木地板的声响——沓嗒,沓嗒——即使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舞蹈,那些大概本来就没什么观众的表演。
似乎好几天不敢睡觉了,像是不想让时间偷走我们最后的时光。我们坐在东河边上看太阳钻出来阳光洒在布鲁克林的旋转木马上,看中央公园里人来人往,又在highline的椅子上靠着看哈德逊河面上的日落。我们裹着厚重的外套围巾和手套,亲吻彼此冰冷的鼻尖和嘴唇。而她的嘴唇已经皴裂,灰蓝色的瞳孔已经失去了光泽,仿佛只有当泪水在眼眶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还努力的积极的撑着,还在等待着明天。
明天。
她走的时候,我的书桌上多了本一模一样的黄色皮的书。
书名叫 'no one belongs here more than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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