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气温三十四摄氏度，朱古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空调设置二十四，上下扫风。触摸到自己的肋骨，想起猪肋排不觉发笑。这是清修的第五天，朱古想自己已有五个月未与人发生实质性的接触，她有时候看到清洁阿姨，想上去抱住她，并不说一句话。
ISLAND
01
超市里的虾味咪咪条已经卖完了，老板没有补货，不想开口问，蹲在货架前看薯片，煎豆，据说圆形的东西会让人心情变好，小时候生日朋友送自己水晶球时这样说过。她还收到过海绵宝宝。而她送朋友的是白色的织线帽，后来又省下了那个星期买漫画的生活费，给朋友买了一支耳包，像小兔子的绒毛。北方的冬天很冷，朋友说这样的确不冻耳朵了。
蹲在墙边，看小孩子捞鱼，又把它们放回去。鱼缸里有玻璃球，海草，红色胶制游艇。鱼儿是黑色的。她蹲着吃完小零食，开始透过吸管吸取纸盒里的柠檬茶。不过，据说也要下架了，说是出了一些言论上的不当。她懒得看手机，大多时候只有支付，出行，音乐，电影才会让她从抽屉，被子，书包或随处找出来。玻璃门上系着狗狗的颈绳，她和绳子的主人对视了一会儿，笑着离开。
“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孤岛。” 与人初次见面，对方这样说道。她心里觉得惊讶，但想想这的确是难掩的事实。如果一个人独处近二十年，便会像深海里的水母一般，发散着幽蓝的，静谧的波光。坐在大厅里拆开快递，开始阅读，不顾别人的视线和凌乱的头发，大概有些习惯是很难改了吧。人身难得，既如此便不要轻易违背它。
新得插座，说明书上说这叫电源转换器。研究了四种不同孔标识之后，她打了个喷嚏，钻进被子里，手机噔地一声‘我充上电啦’。好的，我知道了。想起小时候学跳绳，为了和邻居家的姐姐学会，跳了一下午，回去肚子疼，腿也抽筋。在那之后，她也没怎么跳过了。暑假的时候天热，家里拮据，没什么解暑的方式。为开学准备，她开始给自己做记作业的小本子，拣着那些小雪花杂志的硬皮封面裁下来，换做小本子的封面。妈妈问她会不会觉得烦热，她笑说不会。
ISOLATION
02
到了一个阶段，心里暗暗决定。要断绝一切形成与过往，包括所谓血亲。其实她一直孤独的很，这种孤独是与生俱来的。是生存的铡刀架在脖子上也无法改变的。人与人无法相通，他们只是极度自信的认为自己已全然掌握。她也没有什么给予的热情，总是话说到一半就乏了。或许有那么一刻是想要有所交融的吧，但是太危险，她对别人，对自己都没什么充足的信心。
有时看着自己，像是药性发作。很多时候，似乎被逼到死角。好像注定此生要与全世界失联。开始学着拍照，镜头和瞳孔里的世界却并非同一个。窗帘，地铁，路灯，交通工具，河床，庙宇，街道，栅栏，操场……。夜里兴起，穿着拖鞋和睡衣就出门，走在小镇的街上，拍摄下这一切。
她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女孩子，赤身裸体，与她相拥。海水蔚蓝，亲吻着她们的身体。那女孩说‘小古，我爱你，你真好。’ 她笑着，抱紧她。有时她无思无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她似乎失去了表达和情绪。一日，她喝醉了酒。打给曾经相熟的男子，说我想和你做爱。语气和软带着娇嗔。为什么？因为人们，都离我好远，好远。话还没说完，她便睡着了。呼吸平稳，没有任何的不适。
也尝试在地铁上阅读，有时嘈杂，但却像坠入海底深处，咕一下，海水没过去，什么声音便都消失不见。她有时醒来，抱着毛绒鸭开始哭，无声无息的，就像小泉。有时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一直睡眠很好，极少难以入睡。有时呓语抱抱我，我要抱抱。喝了酒之后她的脾气便不大好，不管不顾，身体疲累。忘记洗澡就躺在床上睡去。书，字帖，耳机线，充电器，表格，文件夹，衣物……洒落到处。一日她的毛绒鸭被人碰到地上，她凝视了三秒钟，好像要杀人。
便蹲在地上开始哭，一面用湿巾开始擦毛绒鸭，一面说对不起。她想搬去一个大一点的空间，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鸭鸭。她不忍心看它陪着自己受苦。
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溃烂掉了，散发着凋亡的信号。
可是，她早已无知无觉，像是现实和日常给她打了一针永久性封闭。她知道很难再。
半夜醒来十一点半，趴在窗上发呆，看楼下的男女热吻，在树下，在餐馆前。女孩子吊带上的碎片亮亮的，十分惹眼。脾气不好的大叔开始砸碎绿色的玻璃瓶。嘟嘟囔囔说一些她听不懂的异乡语言。隔壁的男女温存，绵延，无限。前台的小哥哥总是羞红脸，有时她故意逗他，和他说话。他也只是讪讪的笑。嗯……，这个遥控器怎么用啊？它不亮了。
有时天气恶劣，她就在走廊里踱步，来来回回，把人都认全了，包括某个秘密房间里的麻将桌。你会打麻将吗？不会。主要是我认不全。阿姨穿着藕荷色的衣衫，热闹的洗菜，择菜，再切好，大多是绿叶的，认得的有西兰花，空心菜，油麦菜……而最后放进锅里炒。她们说她们来自福建。她笑说以为往日里讲的是上海话的分支和变种。你练的字什么时候让我瞧瞧，我看你练的认真。那只是写着顽的。我熬了莲子粥，你要不要喝，她笑说刚吃过。
鬼佬们起初绅士，温和，后又原形毕露，轻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朋友笑说文化到底是不同。你帮我尝尝吧，万一有毒怎么办。没关系，我送你去医院，离这栋楼就一条街对面的距离。似乎人们总是会忘记。为什么大家只看得到表面？因为只是肉眼。
DOOM
03
再次入梦，梦里的大人们刀剑相向，女人的脸上留下不符合自身的掌印，她没有哭而是举起了刀。一个让砍，一个要杀。小女孩穿着小熊的睡衣，哭累了，开始看熊猫牌的黑白电视。电视里慢慢出现了小雪花，她揉了揉眼，缩到了被子里。至于最后的结果她已经不记得了。男人堆委着在她面前哭，说女人有被倾慕的男子，他们见面。他一无所有，光是迎娶就已倾尽。他那样的脆弱，又那样的自卑。他和小女孩说过很多超出承受的苦痛，不待见他的父亲，把他打工得来的所有做它用，喝酒，打骂妻子，不劳作。
你恨他吗？他说不恨。最后他的父亲生病，他只是竭力救治。就像医生那样客观，哪怕罪犯也有生的权力。复又嗔怨，不信人，藏坏心。表面一团和气。男性的自尊与现实和压迫混杂糅合，他的内心早已腐烂，化出黑水。他有时辱骂，辱骂一切他无法掌控的事物，他欺骗，欺骗所有的懵懂和无知，他毁灭，毁灭自己也毁灭他人。他的恨源，早已入土。于是他要所有生着的人都为他，为他的过去，陪葬。
他没爱过任何人。因为他不被爱，也不爱自己。他只是把自己当成赚钱的工具。现实也是如此。
而在倾听和懂得时，小女孩也长大了。她也很少爱，很少与人亲近。
哥哥死去的那天，她在外地，印象里似乎没有太多的交集。她收到消息，想起小时候哥哥送她去上学，她坐在后座上。与同龄人比赛。他说自己骑的最快。那是少年时，轻快，不自知，笑容明朗。后来她开始上学，离开家很久，很远。只有放寒暑假才回家一次。他们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话题。他结了婚，是厄运的开始。那位女子是风月场所的熟人，与介绍的男子相熟。骗了彩礼，离开了。人，带着钱。
而留下的亏空要他独自承受，那时他的话便不再多了，男子好像都是这样，年少时清气，硬朗，分明。可是现世赋予了他们太多的责任和承担。他们慢慢失去鲜活，为家庭，为工作，为妻儿，为老人，为……。为了活着。即使偶有顽话，也很快消逝。再次结婚，被逼迫，连带所有的一切。他没有路了，即使旁观者来看也是艰难。生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古那时还没毕业，歪在椅子上闷声玩手机。他要加她微信，她勉强接受。打开头像，是一对双胞胎。
他结束的时候没人知道，直到家里人发现他不见了，赶忙送去医院。还有口气在，他愤怒，走的极不平静。他一定是对这个世界厌倦极了。服毒，自我结束，干脆利落。宁死也不肯睁开眼和他人说一句，只是厌恶。厌恶他周遭的一切。没什么人哭，葬礼就那样结束了。后来小古点开他的微信头像，还是那两个孩子，长得很像。回到他结束的地点，周围都是荒凉。如果是冬天，这里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如此干净。
前尘，往事。
而从始至终，没有人为他难受一句。
人们站在自己可笑而又自私的立场，评判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可是他很疼，他累了。他需要休息。
曾有人问小古，怎么就是不能开心点呢？
如果有些现实，有些人间事，有些不得已的必然，看见的早了一点。你就能明白她为什么。
现实毁掉了两代人，匮乏的人总是没有安全感，对存活，对自身。但是好在她没有家庭，也不用为他人负责。她有自己。当然还有鸭鸭。她极少依赖，一日手腕的细红绳不见，她慌乱，开始翻抽屉，被子，包，箱子，一切能翻的存储地。失而复得，但却再未戴上。因为她意识到她对绳有了依赖。人，更是如此。不是说他人不可靠，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承受的阀阈值，多了，厚了，重了，就都得泄洪，全淹了。汪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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