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回不去的过去
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重庆城郊小镇的那条百年老街。一条长长的灰石板路面,炎夏七月在阳光照射下似乎是白得发亮的银色,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却呈现出一种青灰的色调。从街的西端到东端大约要花费五分钟,街的南端有一座桥,以前是带拱形所特有的石板桥,后来被大水冲垮后就改建成水泥桥了。街的最东端是一条柏油马路,连接了川黔公路。街的中间则是我们所说的石板桥。石板桥凌空跨过狭狭的小河,每天有山上山下赶集的乡人急匆匆而过。我们街上的房屋、店铺、学校就挤在这二座桥和链接回家的一条路之间,街上的人也在这桥与路之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走掉了。
现在我看见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在街上走过,当他穿过水泥桥时,眼睛看着的却是恰恰桥头处的书店门面,那里有这个女孩向往阅读的许多书籍。那个女孩也许是我,也许是大我两岁的姐姐,也许是我的某个邻居家的女孩。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场景。
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拥有四个孩子之外我觉得他们基本上一无所有。父亲常年在外,几乎不着家,常常来去匆匆;母亲总是一人在家操持家务,她年轻时曾经美丽的脸到了中年以后更加瘦削,因为疲累过度,也因为生活有诸多不如意。多少年来父母亲靠微薄的收入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可以想象那样的生活多么艰辛。我曾经疑惑爷爷解放前有田有地的身份,为何到了新社会却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又为何家道中落竟落魄至斯了?又想父亲怎么说也是一个文化人,怎么能让家衰败至此呢?这是我很长时间无法消除的疑惑,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家族的繁衍生息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等许多因素,刚刚开始的新社会百废待兴,我想全中国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在那样一个艰难的处境里努力挣扎走向小康吧。
我的父亲现长眠于九泉之下,现在想起他拎着个公文包离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而在家的母亲时常是在只有十五瓦的昏黄的灯光下,在二楼卧室床边的一个篮子边做些针线活。篮子里有针线布料和鞋底,布料常常是母亲准备好等春节到来之前给我们做新衣的,而那些鞋底则是预备给我们兄弟姐妹做棉鞋的。她心灵手巧却没有时间,必须利用晚上休息时纳好所有的鞋底。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游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得的是清寒,记得一盏十五瓦的暗淡的灯泡照耀着我们的家,一楼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二楼是木楼,是父母和我们的卧室,我还清晰记得母亲那简陋而古旧的木柜子家具。四个孩子六口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一锅基本是汤的炖鸡汤,母亲会把鸡腿留给父亲和唯一的长兄吃,年幼的我和三姐一人能吃到一个鸡翅膀,至于大姐和妈妈能吃到什么我就不知了,因为鸡肉丝本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父亲会烧得一手好菜,至今还怀念着他的猪肚炖糯米花生的美味,父亲是把糯米花生及花椒等香料一起灌进洗干净的猪肚里,然后放入锅里熬煮几乎一个晚上的时间,等到香喷喷的香味散发在厨房和堂屋(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时,我知道我可以吃到一大碗,但每次都不能尽兴,毕竟家里还有六口人。父亲的泡辣椒酸萝卜酸菜鱼也是我怀念的一绝,当然,母亲也很会做菜,她会把丝瓜花包上粉团做成甜点,她还会把我们到河里抓的小鱼儿红烧给我们吃,那时最普通但又是难得吃到的饭菜到今天已经是吃不到的美味了,每每有那样的时光都是家里打牙祭的时候,毕竟家境拮据。我记得母亲有一次想用十元钱给外婆买双凉鞋都没有,为这事好几天她都在念叨,说到后来她几乎用哭腔对我说,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读书能改变命运,哪里像我,你外公不让我去读更多的书,自己继续去读书还要被打断腿。这话成为母亲很久絮叨和激励我的话。记得我当时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一百块钱给你,我能买很多十块钱的凉鞋给外婆。这话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它抚慰了母亲,但对于我们的生活却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没有多久外婆就去世了,为这事我遗憾了好久。外婆没有等到我长大!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鱼、肉、鸡和许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所有的居民一样,喜欢在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幸福和快乐几天。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后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快乐也随之飘散。上学、放学、作业、打玻璃弹子、拍烟壳、划铁环、铲骆驼、跳绳——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参与街头孩子的这种游戏。我经常遭遇的是这种晦暗的难捱的黄昏,父母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长兄和姐姐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我则是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石板路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心怀受伤后的埋怨: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吵架,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常常吵个不休? 若干年后我一定要走出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或许我后来离开家乡,也是缘于此吧!父母亲的争吵一直影响着我,我不喜欢这样的婚姻,但后来发现,来自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家庭的男女组合成一个家庭,其实并不仅仅只是有爱情,他们需要磨合,需要谦让,需要责任;我也发现家庭的争吵其实避免不了,它甚至是润滑剂、调和粉让家充满着烟火气了。
我从小生长和走过的石板路及街道虽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散文作品中,他们皆已成为烙印深深刻进我的脑海中,我永远还记得石板路通往街上的电影院和婆娑的老槐树,我还记得在夏日的夜晚到街上大操场看露天电影的情景,还记得和姐姐们夏夜躺在院里兰竹凉板上乘凉数着天上星星的日子。那时的人和事物偶尔也会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忆非常遥远却又非常清晰,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我初入学堂的年龄比应该入学堂读书法定的年龄小了一岁,按身份年龄来看又是小了两岁。可能是在家呆着无聊,看到叔叔家小姐姐去上学报名,我就跟着去了,好在老师认识当时还健在的爷爷,问我是哪家孩,我说出爷爷的大名,老师“哦”一声就破例准我入学了。那时还是个动荡的年代,街上的墙壁到处都是标语和口号,现在读给孩子们听都是荒诞而令人费解的了,但当时每个孩子都对此耳熟能详。我记得我生平第一次写下的完整句子都是从街上看来的,有一句特别抑扬顿挫:毛主席万岁!那时候的孩子几乎没有学龄前教育,也没有现在的广告和电视文化的熏陶,但满街的标语口号教会了他们写字认字,再愚笨的孩子也会写“万岁”和“打倒”这两个词组。
小学校建在一个小山上,土墙瓦盖,教室里的课桌都是石板做的,现在想来,孩子们寒冬暑热都趴在石桌上学习,也是皆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那时我什么都会觉得很正常,不知石板课桌就是艰苦的生活,因为生活很闭塞,无从比较更好的生活是什么,可能那个年代的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但我从小就有愿望,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在很多年里,对父亲调离有职务有社会地位的工作只为了返回家乡赡养爷爷奶奶的做法有诸多的不解,后来父亲又调离渝城到申城工作,却在买好了船票上船之际被孃孃在朝天门轮渡码头的大喇叭里以爷爷病重叫回家了,从此爸爸便永远留在了老家为老人养老送终,初听到这些故事时颇有不解,便认为家人和父母怎么能为了自己阻了孩子的前程,等到父母年迈时我才稍有理解他当初的抉择。我想这与我读书时便要离开故土的念头应该是有联系的,许多年以后我还这样想,父亲没有去成的大上海,他的女儿却已经深深扎根于这里了。
我的启蒙老师姓黄,是一个温和却又严厉的男老师。他的微笑和威严的仪态适宜于做任何孩子的启蒙老师,他什么都教,语文,数学,美术,体育,我那时觉得一个老师怎么全都会教呢,他是全才,让小小的我尊敬崇拜得异常。他一直把我教到小学毕业,他曾这样说过我,这个孩子很有天赋,没有学过的文章回答老师的提问比标准答案还要准确。这话给了我大大的鼓励,对文学甚是感兴趣,这也是我后来成为语文老师的原因吧。后来我的学生生涯里有了许多老师,最崇敬的仍然是这位姓黄的男老师,或许因为启蒙对于孩子弥足珍贵,或许只是因为他有那个混乱年代罕见的温和善良又严肃得让人有距离感的微笑。
初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依然牢记母亲于我读书的期待和教育,总之,努力读书,走出这个小城。班级的同学来自小县城的四面八方,有城里的,也有乡村里的孩子。其实在人群之中我总有一种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我坚信它是缘于我的家庭,我那泼辣强悍的母亲,好强的她不仅仅要和父亲在家争个高下,我总会目睹她与叔叔婶婶间的摩擦不断,最后升级为和婶婶间的争吵怒骂,为这事曾被班主任老师拿到课堂里讨论,让我无地自容,那时真有地洞的话,我肯定是钻进去了。有一段时间就不想去学校了,自觉有那样的母亲很是羞愧,但很多年长大后,略略懂得凡事其实皆有因果的,甚至感觉没有强悍的母亲,在那样的年代,本应身挑重担的父亲却是忙忙碌碌不着家,若母亲再软弱了,可能几个孩子都无从长大,她并非一个泼辣之人却是要自强起来为养育她的孩子照看这个家而必须得装得强大吧!
若干年后我会经常梦见我的学校、教室、操场和同学们。说起我的那些同学们(包括小学和中学的同学),许多都是一个镇上长大的孩子,彼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荣和耻辱。多少年后我们天各一方,偶尔在故乡街头邂逅,闲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轻盈地掠过记忆。我喜欢把他们的故事搬进文章,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也许不会发现,因为我知道他们都已娶妻生子,终日为生活忙碌,他们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读这些故事的。
某年夏天回渝城小住,有一天在石桥上碰到中学时代的一个男同学,他是警察,正开着警车巡逻。他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班主任罗老师的消息吗?她过得很不如意,我们毕业后没有多久,他的先生就辞职做生意去了,发财后就和罗老师离婚了。我很吃惊,罗老师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她教我时我记得大概是二十四五岁,是一个非常谦和美丽而温柔的老师,读书时她和她先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何等的夫妻恩爱,他们的女儿是多么地粉雕玉琢,让我们全班同学喜爱羡慕,我那时觉得婚姻的美好就是在罗老师那里获得的。男同学对我说:你知道吗?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你回来后有机会要常常去看看她。老师太可怜了!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位警察同学说的最后的一番话。他说,这么好的一位老师,许多同学都把她忘了,她还在盼着我们常去看她呢。
在故乡的一座石桥上我受到了近年来最沉重的感情谴责,扪心自问,我确实快把罗老师忘了。这种遗忘似乎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未来。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人与物、事只是我的文章的一部分了。我为此感到怅然,而且我开始怀疑过去是否可以轻易地割断,譬如那个夏日午后,那个男同学在石桥上问我,你知道罗老师的消息吗?
说到过去,我总想起在渝城老家度过的童年时光。我还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当我远离渝城去到申城的途中那份轻松而空旷的心情。我看见车窗外的陌生村庄上空飘荡着一只纸风筝,看见田野和树林里迷茫无序而飞的鸟群,抑或是看见绕着天空的弧线被头鸟带着成群结队矫健南飞的大雁。纸风筝、迷茫的飞鸟、矫健的大雁,那或许就是人们的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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