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智怡,今年101岁,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白发苍苍,老年痴呆,丧失了行动能力,坐在轮椅上惶惶终日。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就如同那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样,又下起了连绵细雨,天空灰蒙蒙。年轻的孙女推着轮椅,陪着祖母赵智怡一起进烈士园扫墓,来到熟悉的草坪上,靠北的一角,那座最干净整洁的墓碑旁。
郁郁青葱的往事破土长出,长在这阡陌以北伊人的墓。几十年来,赵智怡视这座墓碑如性命,经常对着墓碑说话,喃喃自语。如今年迈,即使是神志不清了,也会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就只是看着,用生命最后的气力,诉说着对那个女人跨越了世纪的爱意。
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照片,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有着那个年代独有的美丽与妆容,若不是无情的战火摧残,她的一生或许也能如同寻常百姓一样安稳。“1919-1949”,那道残忍的数字静静刻在碑上,烫金的字体沾染了些许尘埃,在最初的十几年,这数字一度扯痛着赵智怡脆弱的神经,就算已经花了六十九年的时间去遗忘,可事到如今追忆起来还是会心如刀割。赵智怡伸出手温柔无比地抚了抚那张泛黄的照片,就像当年捧着那女子的脸一般,轻轻唤着——“微澜。”
赵智怡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党员。唱过秦腔,扛过炸药包,杀过日本鬼子,潜伏过敌军阵营,创造过辉煌的成就……却偏偏没能牵着心爱之人的手穿过漫长的岁月。
她也曾经希望过,奢求过,她和那人的感情能够长长久久,就像“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咒语一样灵验,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故事的起点在1937年,那时赵智怡20岁,每日还在面馆里唱着秦腔,正是风华绝代的妙龄,却是她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段安稳时光了。
不过认识赵微澜,比这更早。
赵微澜,就是那个让赵智怡心心念念了一生的女人。
……
赵智怡至今都还能记起第一次见到赵微澜的那天。
那天下午阳光明媚,8岁的赵智怡正在院子里与隔壁邻居的小男孩一起玩着跳房子,欢声笑语。
母亲去街市上进些蔬菜,一个小时过去了,菜没买回来,却牵了一个小女孩回来。
那个小女孩很瘦小,怯生生的样子,蓬头垢面,脸上还挂着斑驳的泪痕。
“你叫什么名字呀?”母亲蹲在小女孩的面前,从怀中掏出手绢,极为细心地将女孩的脸擦拭干净。
那女孩生得一副清秀、乖巧的皮囊,即使蓬头垢面,都能让人看了心生亲近。
年幼的微澜,软糯的奶音中掺杂着惊惧的颤抖,泪花在两只大眼睛中打转,不避讳地盯着母亲看,引得人心都要融化,“我,我叫微澜。”
“你多大啦?”母亲疼爱地摸了摸微澜的头,很是心疼眼前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六岁了…”微澜低头啜泣,不再去看母亲的脸,小手揉了揉眼睛。
“你姓什么?爹娘呢?”母亲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油皮纸包裹好的新鲜麦芽糖块,放进小微澜手中。
“爹娘被炸死了,我没有家人了。”想到爹娘,小微澜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哭声像是要把整座四合院给掀个天翻地覆。
母亲为小微澜的哭泣动容不已,将小微澜紧紧搂进怀中,怜惜地安慰道,“从此以后就住在我们家好不好?我就是你的娘亲,好吗?”
小微澜哇哇大哭起来,坐在地上,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眼睛哭得红肿,水汪汪的,漂亮的小脸蛋哭得像红苹果,嘴里呜咽着,“呜呜呜…娘亲……”
“小怡快过来。”母亲侧过身朝小智怡招了招手。
“娘~”小智怡碎步跑向母亲。
“以后你就叫赵微澜了,好不好?”母亲对小微澜慈爱地笑笑。
“……”小微澜将油皮纸剥开,把麦芽糖放进嘴里,香甜的滋味勉强才能止住哭泣。埋着头,没认同这个新名字,也没反对。
“这是你智怡姐姐。”母亲腾出左手拢了拢小智怡,将她和小微澜的距离缩近。
“智怡姐姐……”一直低着头的小微澜这才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名唤智怡的女孩。
“微澜?”小智怡蹙了蹙眉,若有所思似的。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妹妹,但懵懂无知的赵智怡全然不觉,自己的一生从此将被改写。
……
1925年的山西运城还算平静,6岁的赵微澜正式被赵智怡父母收养。
赵智怡家境不错,父亲是赵天平在热闹的东市开了家面馆,面馆面积不小,搭了个戏台子,酒菜钱再加上戏曲儿演出赚的钱,收入还算稳定,基本能月入八十多大洋。
从小深受戏曲熏陶的赵智怡,展露出了超凡的兴趣与天赋。
偌大一个面馆,装潢设施陈旧却还算奢华,共有三层,一楼大堂正中央是一个古风古韵的红木柱子戏台,生意红火,处于运城最热闹的地段,与西市、东市相临,生意想不好都难。
“当家的,咱智怡那么爱听戏,要不就让她跟着戏班一起学学?”母亲陆凤望着不远处正乖巧坐着,投入地欣赏戏班演出的小智怡,用手肘戳了戳身旁正喝着新产柿叶茶的赵天平。
“唱戏那么辛苦,智怡才六岁,能坚持的了吗?”赵天平抿干净了杯中最后一口柿叶茶,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不相信咱女儿?”陆凤撇了撇嘴。
“当然不是,智怡那么聪明。只是戏曲不是什么高雅的职业,我才不想让闺女受累。”赵天平转头给自己夫人也斟满了一杯柿叶茶,将递到陆凤手中。
“那有什么关系嘛?就当是个爱好,先学着。”周遭环境嘈杂喧闹,陆凤提高了音量,差点聋了赵天平的耳朵。
“夫人说了算,只是不能苦着咱智怡。”老夫老妻的,几十年如一日,父亲赵天平都宠着母亲陆凤,有求必应。
“当家的,你安心吧,我只是想让智怡做感兴趣的事情,那唱戏可不能当饭吃。咱闺女,那将来必须做大家闺秀做的活计。”陆凤喜笑颜开,学戏是陆凤从小的念头,虽然没能实现,但如今却能让女儿帮忙圆梦。
“是是是,夫人快好好歇着,我去帮衬着伙计干会活。”赵天平扶着陆凤的肩头,让她坐在了柜台的凳子上,一边将抹布搭在自己肩上,转身去帮忙。
……
戏台上上演的是小智怡最爱的那出《铡美案》,正听着津津有味,突然感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这才缓过神来。
被扰了兴致,正要发作,低头一看,发现竟是小微澜扯着自己的衣裳。
“智怡姐姐、智怡姐姐。”无论何时,小微澜天然无公害的软糯奶音都能惹人疼惜。
“微澜,怎么了?”小智怡用成熟大姐姐般的微笑回应着,又拍了拍小微澜的肩。
“我想尝西市的阳高杏脯,你能陪着我一起吗?”小微澜红扑扑的脸蛋,眨巴着两只水灵的眼睛,乌黑的两根麻花辫,两条弯弯的眉毛,像那月牙儿。赵智怡没办法拒绝这样可爱的微澜提出的请求。
“好,我陪你去。”小微澜怔怔地看着小智怡向自己伸出的手,碍于害羞,迟疑了一会,才搭上自己冰凉的小手。
智怡牵着微澜,两人小手拉着小手穿过了大堂,正欲出面馆的门,被陆凤从柜台喊住,“智怡!微澜!你们干啥去?”
“娘,微澜想吃隔壁西市的杏脯,我陪她去买点儿回来。”陆凤走到两人面前,小智怡扯了扯娘亲的袖子,一脸祈求地说道。
“我带你俩去!走吧。”陆凤牵起了小智怡的手。
街上人来人往,陆凤紧紧攥着智小怡的手,智怡也牵紧了小微澜。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这话……
“微澜,你是山西人么?”
“是,我是从大同那边来的。”
“……”
“号外、号外!~北方国民革命军正式发动反奉系军阀战争!孙传芳控制了赣在内五个省份!”一个报童手中不断挥舞着今日的晨报,吆喝道。
“这年头不太平。”母亲神色大变。
年幼的小智怡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娘亲,对娘亲口中的‘太平’毫无概念,仿佛那只是一个遥远、生涩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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