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露面,他隔在数重深锁的帘幕背后,静静地窥视一切。
诺大的宫殿之中,只有三个人,除了法官高演和罪人高殷以外,还应当有一个行刑人。这个位置本该是留给高孝琬的,可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贵为郡王,不当去做如此下贱之事,杀一只不能反抗的畜生,简直与屠夫无异。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高殷惨然的声音,若是死在他手里对高殷而言怕还是一种解脱。他最后还是退却了,把这个重任交给了一个对此事更加谙熟、更加老道的杀手。
此刻那个杀手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站在高殷的面前,像一堵高墙一般,挡住了他的生路。
高殷看着他幽暗的瞳孔和紧皱的肌纹,忽然记起来自己曾与他见过一次,就是那日在未幽宫门口,将长恭狠狠困住之人。
“是刘桃枝!”高殷打了个哆嗦,“九叔。”高殷又轻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帘幕之后的人影晃了晃,刘桃枝走了过去,随即便取过一杯酒来:“愿殿下早日解脱。”
高殷拿过酒杯,将其紧紧攥着,拿到嘴边又放下来,放下来又拿到嘴边,如此反复了三遍,最后还是放下了。
“道人,你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吗?”帘幕背后的高演终于开口了,从他的声音听来,一点都不像一个谋杀犯的语气。
高殷有千言万语想要交待,可是却感到心底有一股浑浊的气息直往上涌,令他口不能言。
“我明白了。”高演隔着帘幕挥了挥手,随后高殷便看到刘桃枝粗壮的手臂直直地、缓缓地伸了过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顺着往下挤压,最后落在了他的咽喉上面。
“九叔!”高殷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拼尽全力高喊了一声,之后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哼哼唧唧了。那只手臂已经回转过来绕了一圈,将高殷的脖子牢牢地钉在了肘心上面。
一点一点的收拢,像巨蟒缠食一般,轻柔却又有力。转瞬之间,高殷的脸色便涨得通红,他用双手紧紧扒着刘桃枝的胳膊,想要使其松开,指尖嵌进肉里,露出了血痕,刘桃枝依然是面不改色,他的手臂像山石一般没有移动分寸。而高殷的身子却是在剧烈地摇晃着,青筋突兀,眼球爆开。那最后的“咳咳”的低声,就是高殷在这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
刘桃枝松开了双手,随之高殷就像烂泥一般瘫倒在青石地面上了。他在临死之前眼睛都在遥遥望着前方,望着帘幕之后的皇帝高演。
刘桃枝也在望着前方,跪了下来,等待主人随后的差遣。
帘幕慢慢松动了,挂在丝络之上的玉铛晃了晃,高演扶着栏杆出现了。他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刚才窒息的那个人不是死者,而是他自己。
他一摇一晃,慢慢地走过来了,身子颤颤巍巍的,他不明白,他也算是个无所畏惧的英雄了,为何心里竟在此时陡然生出如此浓重的寒意?“道人啊!为叔又何尝想如此?为叔殚精竭虑、披肝沥胆,不也是想当一个好皇帝吗?你看看在而今齐国的江山,是不是比你当前的更加辽阔,你再看看这天下生民,是不是比你在位时更加安乐?你难道不该欣慰吗?你还在怨怒我抢了你的位置吗?你为什么猜疑我,为什么逼我?为什么逼着我杀你!”
他看着高殷的尸身,气短胸闷、后背发凉,他想走近一步又怕死者忽然诈尸,想往后退又怕死者忽然就在站立在他身后。他的眼睛只粗略地撇了一眼自己的侄子,随后就不由自主地移到别处:“厚葬了他。”
皇帝说完这句,就回过头去歇息了,刘桃枝跟在后面,想扶住他,但被皇帝呵退了。高演这才知道,自己语态上的镇定自若只不过是多年世故训练有素的结果,一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仍然是免不了恐惧。更何况那个人还仅仅只是他的侄子,“如若死的那个人是我呢?”高演这么一想,心里的寒意更重了,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冻结了。
高殷的死讯隔了很久才传到邺城,而且还不是光明正大地哀告天下,是用种种细碎的野语流言拼接而成的。
长恭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前,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每日每夜里做的都是这个。可是当事实真的如石如铁一般摆在他眼前时,他还是恍恍惚惚了好久,他怒斥耳目,拒不承认高殷已死,可是满城的风言风语却不饶恕他,不断地在他耳旁重复着、渲染着这个噩耗,他终于是崩溃了。
他纵然是无比怀念着死者,可是却对六叔高演恨不起来,六叔固然是杀人的元凶,可若不是自己当初约请道人与他共同上演那出弑叔报仇的闹剧,六叔也不会怀疑到道人身上——“可是六叔猜忌的人应当是我啊!怎么灾祸却落在了道人身上!”他也无法去怨恨九叔高湛,虽然是九叔临到紧要关头背信弃义将高殷送入了虎口,可若非自己当初与虎狼结盟,道人也不会沦为权谋的牺牲品。
他痛苦极了,明明一心想着复仇,可是放眼天下都找不到仇恨的目标。若说仇恨,他最恨地那个人始终是他自己。在这样一种悲观笼罩的心境下,复仇的含义也就等同于自杀。
长恭颤颤巍巍地拿起刀子,走到镜前,对着镜中之人怒骂,只有这样,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崇高的复仇大业,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妄想着通过一死,就足以洗涤身上的罪孽,避开良心的拷问。
“一刀下去,剖开肝脏,挖出心房,那不正是你渴望的复仇吗?正是这个愚夫,自导自演了这出悲剧,他沉浸在自身的崇高愿望里,他视世人为伶优,自己却又作戏去做弄他们。乃至于将舞台改造成法庭,将看客拉上刑场,他难道不该死吗?他今日不死,不知以后还将有多少人遭殃?!”
刀尖愈来愈逼迫着他的表皮,他的声音也随之愈加急促和狂躁,“灭了吧,灭了吧,我眼里的光,我心中的火,你们都是百害而无一益的东西,人若是没有妄想,也就不致于痴狂,没了战斗,也就没了伤亡。贤哲呵,至圣哟,你们告诉我,我做的一切乃是力挽狂澜的壮举,舍我其谁的,我是开天的盘古啊,我是取火的燧皇 啊。开了天,四凶 因此滋生,取了火,万民从此煎熬。懦夫,动手吧,快杀了这个祸种!”
长恭的刀子已经扎进去了,半红半白的寒铁在铜镜之中泛滥出血腥的气息,长恭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高声狂叫:“死去吧!你这个害人的灾星,不详的造物。”说着,刀刃又往胸口深处刺去。
这一声高叫惊动了府上的侍卫,他们还以为是有刺客行刺,飞速集结在门外,不约而同地撞开房门,没有看到外来的人影,只看到长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长恭被医署救活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向众人隐瞒了自杀的事实,只是简单地说着有刺客偷袭,但是受伤的详细经过,他却不愿意对任何人提及。只因他羞愧极了,“只有懦夫才幻想以死求得解脱。” 他有时想对众人解释,他并不是真的想自我了结,而是在同另一个罪恶的、卑鄙的自己进行决斗。但他最终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他还不愿意被别人视作疯子。“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兰陵王啊,竟然因为友人的死而疯了!”他不愿意被人如此评论,这于他而言简直是难以承受的耻辱。
在他伤重难行的这几天里,孝瑜也来探望他了。
仍旧是免不了喋喋不休地追问受伤的原因和刺客逃离的去向,长恭知道以孝瑜的细心机敏和对自己的关怀程度,自己一时半会儿定难在这个问题上脱困。他怕被问出破绽,便以退为进,转而向孝瑜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兄长,你当初对我说,父亲之死,乃是出自于孝静帝元善见的谋划。你当时既然无凭无据,你怎可在关系到父亲的大事上敷衍应对?!”
“高湛又对我说,父亲是死于六叔的阴谋,你既然与高湛亲近,怎么不知道此事?还是说你对我有所隐瞒,明知其故却不对我言明!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孝瑜一时间大惊失色,他当时对长恭说的这些话和瞒下的这些事,确实是他使的一种手段,并非全然对长恭推心置腹,只是为了将其拉拢到九叔的阵营当中。就连当时高湛出示给长恭的手书,也是他自己一手伪造的。如今长恭这么一问,他全然慌了手脚,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应答。
长恭看着兄长的神色,悲恸不已,心中却是一片了然:“他们必定是向我撒谎了,可恶啊,他们以各种所谓的“真相”为饵,将我的满腔热血诱捕进他们的牢笼之中,让我沦为他们行使目的的工具。每一个信誓旦旦都是在偏心,每一句苦口婆心都存着私欲!”
长恭心里烦躁极了,他此时不愿再与兄长多言。而孝瑜,也不知道如何面对长恭接连的责问,只得无奈告辞,留下长恭一人卧倒在病榻之上。就在这种心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他突然痛感到:“欺骗,无处不在的欺骗!兄长对我说的不是真的,九叔对我说的也不是真的!那么,文宣皇后对他儿子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太后对他孙儿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便是道人对我说的,也定是有所保留的!你们指天誓日来遮蔽自己的难言之隐,巧舌如簧来美化自己的别有用心,你们通通都在骗我!我还不能死。我要将真相毫不保留的、原原本本地深挖出来。我既要去审讯谋杀者的罪行,也要去审视你们这群伪证人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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