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根

我们都以为小情姐走了之后，成根哥哥能迎来自己的春天。因为在我们看来，他这一生过的太不容易了，好不容易一身轻的时候，命运又找上了他。他的生命终止在他四十多岁的年纪。我开始搜索我回忆中关于他的事情。

成根哥哥是我姑奶奶的长孙，他比我大十岁左右，具体何年何月我不清楚。他有着一个正宗的扁头，小眼睛，爱笑，个子也刚刚好，有点虎头虎脑的样子。后来吴京出道之后，我们村的人都觉得长的和吴京很像。他也爱自嘲，没准有机会，我可以做吴京的替身演员。也因为长很多岁，我们不是童年的玩伴。我和他的妹妹（我叫华姐）一起玩，我对成根哥哥知道的更多的事情来自华姐、大人们对我的讲诉和儿时在一起的少许回忆。

在我十岁之前的童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喜欢和华姐在一起玩。华姐有两个哥哥，她说她最佩服她大哥，因为大哥力气大，有一次和二哥吵架，他一拳打在的家里的柱子上（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草房，有支撑屋顶梁的柱子），我家房子晃了几下，以后二哥再也不敢惹我大哥了，不然房子就塌了。大哥还会刻“彩喜”（用普通话说叫门盈或盈联）。在我还比较小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过机器加工好的彩喜。都是一些民间的手工艺人雕刻出来。成根哥哥学了这门手艺，他说最简单的是刻字，例如喜字，福字，复杂的是动物的图案。和师傅学这手艺的时候一定要把喜字、福字、还有十二生肖学好，这样才能出师。一般每年的过年之前的一个月，成根哥哥都会在家刻彩喜。每年福字，喜字是必刻的，生肖的动物图像也是必刻的。也会有一些人家刻有一些特别的要求，例如哪家生了孩子，会以家人对其寄托或者算命大师的算出的一些转化出来的图案，刻在红红的纸上，祈祷来年的福运。我们这些玩累的小孩，会回家休息一会。看见一直在雕刻的成根哥哥，我们也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专注的一刀一刀刻着，许久，他会抬起头，看到我们说，咦，你们都在啊！有时候他会临时其意，对华姐说，我下面要刻一朵荷花给我的妹妹。我们惊喜的小心翼翼的说道，荷花肯定能刻出来吗？生怕说错话了，坏了这朵荷花。等待总是焦虑的，但是我们不敢再发出声音。因为他已经刻错了很多次。那天我记得天已经很黑了，家长叫我们这些小孩回家吃饭，我们都不肯的，都在把饭送到华姐家，在华姐家吃完的。不知重新改过了多少次，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跃然纸上，和我们在河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张，我们这些小朋友欢悦的拍着手，跳了起来，然后各自迅速飞奔回家，迅速消失在黑夜里，把这神奇的事情告诉家长，成根哥哥太厉害了，连荷花都会刻。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成根哥哥和他的妈妈一起把刻好的彩喜，送到我奶奶手上。我奶奶高兴的在慌忙中用正在干活了双手在围裙上擦擦，伸手接过彩喜。等到拿钱给成根哥哥的时候，他已经一溜烟的跑了很远，远远的飘来一句话，舅奶奶，这个不值钱，你拿着过年用。留下他的妈妈和我奶奶的絮叨。奶奶只是不停的说，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围芳，你生了一个好儿子。那年，他大概十七八岁左右的样子。这是小时候唯一对他最深的一次记忆。我现在还记得华姐家那三间的茅草屋，很暖和。住着他们一家五口。

再后来的回忆便是他的婚事。那年他好像20出头，大妈（他的妈妈）帮他在娘家说了一门亲事，听说他直接拒绝了，因为他有自己喜欢的姑娘。那段时间他经常和他的父母吵架，我记得大伯说，你如果再和那个姑娘联系，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现在我们也为人父母，自然知道父母说的是狠话。但是那时候，谁都觉得家长发这么大的火，肯定不是好事。那段时间，他寄宿在另一村的同伴家，用来抗议父母的安排，这终究不是最好的办法。等他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人，因为大妈老家的人坐了好几天车把姑娘（小情姐）送了过来，已经在大妈家住了下来。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年，成根哥哥终于妥协了，婚事就草草了办了。婚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成根哥哥开眉笑眼，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没了抗婚时候的糟情绪。给儿子也起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龙。现在看来，那几年应该是在他有婚姻生活之后最幸福的几年。

再后来我也大了几岁，喜欢站在大人们后面看打扑克，有时候也会看成根哥哥他们打牌，成根哥哥很聪明，他会算牌，他的弟弟还有村上一些其他哥哥都赢不过他。但是有好几次，小情姐会莫名其妙的发起火来，把他的牌丢掉，还会当着我们的面动手。成根都没有还手，只是阻止小情姐再动手而已。牌也随着他们的争吵而结束。但他们的夫妻争吵没有随着牌的结束而结束，而且从未断过。华姐经常和我说，这事就怪我妈，我大哥明明有喜欢的姑娘，非逼哥哥和嫂子结婚。我嫂子也是的，我大哥这么迁就他，她还想怎么样？大妈和我奶奶拉家常的时候，我记得大妈泪眼婆娑的说道，舅妈，我也是没办法啊，小情是我远房表妹家的小女儿，因为小时候生过病，脑子有点不灵光，怕以后找个人家不好，还不知道遭什么罪，我表妹就拜托我找个靠谱一点的人家，那我找谁呢，后来想想，我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她年纪相仿，小儿子年纪还小。我奶奶小心的问到，这姑娘这脑子，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大妈继续述说着，当然想过拉，就是有点想不明白事情，那时候觉得没有这么严重啊，我有护着他们，她只要做点家务活就行了，我们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啊，不也嫁人结婚吗？而且结婚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子吧。何况，她妈妈没要我一分彩礼钱，只是要我好好对她女儿就行。我也没想到她生了孩子后，脑子更不清楚了，会经常发疯啊。泪水已经填满了大妈沟壁纵横的老脸。她用常年在田间操作了长了茧子的手去擦眼泪，总是抹不干净。

再后来我慢慢大了，从初中开始就住校，听见关于他们的事情也少了。只是知道，小情姐以后不出门了，天天呆在家里。成根哥哥还是照常的出门做事，他做过很多事，瓦匠、捉鱼、抓蛇，后来还学会了和别人一起做个小生意。把家里结婚时父母给的两间老房子拆了，盖了三层的小楼，一个独立的厨房，宽敞的大院子。和我说起他的人，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多么能干的小伙子，如果有个好媳妇就好了。

我去过他家里一次，那时候我大概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成根哥哥坐在那里补渔网。他低着头时候，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黑发中的夹杂着的根根白发。他抬头，那张当年像极了吴京那张脸找不到一点吴京的影子了，已经开始发黄，还有了浅浅的皱纹，没有一丝光泽。我扫了一眼这个家，碗筷桌子上也有，地上也有，凳子上也有；衣服床上有，地上也有，桌子也有。一只老鼠忽然从我眼前蹿了过去……所有的东西都乱七八糟的散落着。房间除了有张床还能让人辨认出是房间，客厅除了有一张大的八仙桌让你觉得那还是个客厅。我想找一张小凳坐下来，可是环顾四周没有，这家里应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成根哥哥搬来了一张八仙桌的长凳给我坐，他随手用长凳上的衣服擦了擦。我当时真的想问问他，这些年他过的怎么样？但是看到这家的时候，我便止住了。我小小翼翼的问到，姐姐呢？他用手指了指楼上，便不说话了。我们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他补渔网的动作很娴熟，和小时候刻彩喜一样。我安静的看他认真补完了那张渔网。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婚后的两三年，那天我回我爸那里。看见他在流动的商贩那里买菜，我吃了一惊。只见他胡子拉渣，白头发占了他三分子一的脑袋，脸色愈发的变得更黄了，衣服也穿的歪的，穿了一双拖鞋，还没穿袜子。看上去和我的爸爸年纪已经不分上下。我喊了一声：“哥哥，你怎么变的这么老了？“ 他看了许久才回家一次的我，打趣的笑着说，”妹子，你都结婚了有娃了，哥哥能不老吗？我儿子都20岁了，再过几年就要结婚了，我能不老吗？“ 我接不上他的话，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一会，才缓了神。是啊，我都结婚了，他能不老吗？可是我想说，哥哥，你是不是老的有点快了。你才刚四十啊。岁月待你真的不公啊！

再后来的事情都是别人告诉的，他给儿子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用来作婚房的。用说他的话说，我还要靠我儿子养老呢，当然要让儿子漂漂亮亮的娶个老婆啊。儿子结婚后，没几个月，小情姐就被检查出来得了脑癌，过了几个月走了。我们都以为这对成根哥哥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开始他的人生了，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对，他的确过了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负担。经人介绍，他重新认识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离异女子，那女子待他不错，把他这些年在外欠下的一些钱还给还上了。想和他好好过日子。他儿子听说他重新谈了对象，便要求，他财产分配好，家里的楼楼房留给他儿子。那间独立的厨房和院子违建给他养老。不然不同意他结婚。那时候我们村都挺富裕的了，有了好多大企业去我们开发，不愁找不到工作，再赶上征房征地。没有人告诉我当时他儿子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成根哥哥是怎么决定的。只是后来听说在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成根哥哥喝了点小酒，骑车摩托车回家，和一辆小轿车一起等红绿灯，轿车往右走，他往左走，不知道是谁违规在先，他的生命就终止在那个晚上。大概是2016年的夏天。我在他过世后一个多月才听说。听说他葬礼的那几天，大妈（成根哥哥的妈妈）差点哭瞎了眼。她在葬礼说，她好懊悔当年的决定，毁了儿子的一生。他让儿子风光的娶了老婆，大半辈子守着他那个疯妻。以为他可以好好的过上几年好生活了，过上那种回家能有热饭吃，能有干净的衣服穿。能在忙碌了一天后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睡到自然醒。这些普通的家庭生活，在他的一生看来，都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

写了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出来了。我依旧记得他当年20出头那张像极了吴京的脸，在阳光下笑的那么灿烂，那么明媚。他说没准我还能给吴京作替身，我也很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