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一
院墙也很高。
南千叶,北伽蓝。千叶山庄的院墙确实配得上它家的名头。
我退后几步,一阵助跑,然后跃起——
左脚腕蓦地被人捉住,我身子一沉,啪,摔了个响亮的狗啃泥。
声响惊动了院内的守卫,但在他们冲出来之前,我的后衣领已经一紧,被拎上了旁边的大树。
是棵桂花树,枝叶茂盛,花开得正香。姜怀之白衣纤尘不染,在无边的夜色中仿佛自带一身月光。
我屏着呼吸,生怕守卫们抬头,好在守卫们搜得很是敷衍,在墙根转了一圈便回去了,我这才吐出一口气,“姜怀之,你跟踪我!还拖我后腿!”简直越说越气,“拖后腿也就算了,能不能换身衣裳?这是怕人家找不到你吗?!”
“一,你深更半夜偷溜出门,身为你的主人,我该不该过来看看?二,如果我不拖你后腿,你现在刚好扑到巡逻的守卫脚下。”他道,“三,你可以再大声点,这样守卫就可以找到你了。”
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他总有办法堵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奇怪,我明明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卖药给我的人拍着胸脯担保一包能让人昏睡三天,我生怕会有意外,足足放了三包。
“你说你想来江南,就是为了来这里吗?”姜怀之看着我,目光深深,“小幸,你想干什么?”
“我……我当然是来看风景。”
千叶山庄是江南第一名庄,庄主叶长风也是江南第一高手,这个名号在二十年前打败伽蓝教主姜晔之后,被改成“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所住的地方啊,屋宇连绵仿佛没有边际,点点灯光闪烁,如同星海。确实是挺美的。不过伽蓝山更美,千丈绝壁之上,早晚沐浴在霞光里,离星辰那么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
“看够了吗?”
我很想说一声“没有”,但他的眸子沉沉的,让我很难说出那句话。
姜晔心高气傲,无法接受失败,也无法接受伽蓝山的名号排在千叶山庄后面,一战之后抑郁成疾,临死前要姜怀之立下毒誓,必须先打败叶长风才能接任教主之位。
在刀法大成足以打败叶长风之前,千叶山庄,绝对不是一个姜怀之愿意多看的地方。
我只有跟他回客栈。
但,我不能就此放弃。
我早就考虑过了,登门挑战,人家问我什么名号,我说我是伽蓝少主的陪练侍女,可想而知,叶长风连面也不会给我见着。
但我必须找到他。
然后,打败他。
因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姜怀之不可能打败叶长风,他连我都打不过。
这是一个事实,好几次,已经涌到喉头了,我却还是说不出来。
我找到他的革袋,咕咚咕咚大喝几口。
酒名冰雪烧,入口冷如冰雪,入肚热如火烧,酒气在我的胸中沸腾,我终于能把话说出口,“姜怀之,我决定了,我要替你挑战叶长风,我——”
我还想鼓励他一下,告诉他,他的刀法一定有大成的那天,从前人们都说伽蓝出鞘,天下无敌,我想他一定会有那一天。
只是,来日方长,正好我们此时人在江南,而我的武功比较厉害,代他出马,搞定叶长风,岂不是方便顺手?大不了,明年生日,他再实现我一个心愿,比如送我几箱黄金珠宝什么的,我也就勉强笑纳了。
但是,我说不出来。
我的舌头变大,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发黑。
十年了。这种感觉十年前才有过,那时,我第一次喝酒。
而这一次……在昏过去之前,我视线颤巍巍落在革袋上,我那三包蒙汗药,好像、仿佛、大概,就是下在这里面……
二
第一次碰到姜怀之的时候,我九岁。是个秋天。
秋天是个很可怕的季节,明亮的阳光让你以为天气还暖和,但一离开破庙,风就露出真面目,冷得跟冬天没有差别,能把人冻掉一层皮。
如果真的是冬天就好了,人们总喜欢在腊月里办喜事,大方点的人家会舍粥舍衣,小气点的也很容易讨到一些残羹剩饭。而现在,我兜了好几条巷子才讨到一只冷馒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吃,脑后就有风响。
我衔住馒头,一矮身,避过后面这记冷棍,后面虎视眈眈的人不止一个,都是些很熟的老朋友。
据说有钱人家的老爷注重养生,会在饭后活动活动筋骨,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一般在吃饭前活动。
并且我还能一边活动,一边把饭吃了。
等所有人趴在了地上,我最后一口馒头也咽下肚。
然后我看到了姜怀之。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姜怀之,也不知道他是伽蓝山少主人,我连伽蓝山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过。吃太急了,险险咽住,我要去巷口那家婆婆那儿讨口水喝,而姜怀之就在巷口,骑着一匹雪白的大马,马鞍和蹬脚一色纯金。他穿着白衣,系着滚毛披风,披风比马匹还白,而他的脸,又比披风还要白。
一人一马,仿佛是冰雪化成,大概是头上挨了一棍的缘故,我有些眼花,一时间,还以为下雪了。
“让让。”我口气不太好。不知道他在这儿多久了,方才那场免费的格斗表演可有令这位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满意。
他却没有挪开的意思,“你很能打。”
“哼。”那还用说?别的不说,就说这汾城,有谁抢得了我的饭?
“我是说,你很能扛打。”
有什么不一样?扛不住打的人,难道还想打人?但我实在没空跟他废话,我需要水。
他在马背上抛了一样东西下来,我习惯性想闪躲,不过眼尖瞥见那上面有什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连忙接住。
是只囊袋。里面是牛皮,外面套着锦缎织成的袋子,闪亮的是袋子上的金线刺绣。
“谢少爷赏赐!”我立刻眉花眼笑。
“喝吧。”
喝?喝什么?哦,袋子里面好像盛着水。第一次用这种家伙喝水,嘴还没喝到,衣服先洒了一身,奇异的香气升腾在空气里,我大口大口地喝,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香喷喷,甜丝丝,还有一股特殊的辛烈味道。
“这水真好!”我赞叹。
“不要多喝。”
“为什么?”
“因为会醉。”他淡淡道。
我还想问为什么,可惜,舌头已经大了,腿也开始发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他下马走到我面前,俯下身。
天蓝如玉。白衣胜雪。眉眼清绝。
三
头昏昏沉沉,眼皮好像有千斤重,身下颠跛,我努力睁开眼,只看到四条马腿和半截衣摆。
十年前昏过去之后被驮上伽蓝山,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乍然仿佛还以为自己回到十年前,上山,练刀,过招,歇下来躺在草地上看白云缓缓飘过……恍恍惚惚,好像做梦。
不过我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因为边上路人对我们指指点点,那口音已经不再是吴侬软语,我一个激灵,“我们在哪儿?”
“离千叶山庄五百里外。”姜怀之见我醒来,一脸平淡地抒另一付缰绳丢给我,然后手一挥,将我送上我的马背。这就是该死的我一直不曾修习过的内功,以前总缠着他带我上山下海,把我抛来抛去,现在我只想冲上去捉住他的衣领,“回去,回去,我还没有见到叶长风!”
“你那是送死。”
“不,我要打败他!”
“哦,是吗?”接话的声音来自头顶。二楼酒楼上,一名中年男子俯视着我们,“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如此有志气的年轻人了,还是一位姑娘,真是难得。”
“是又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男子一声长笑,“你要打败我,算不算和我有关系?”
姜怀之身子一震,我则是一呆。果然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刚放完狠话,正主儿就能听见。
“很好!”
我的血液升温,拔刀的手因为兴奋竟有些颤抖。
可还没等我下马,已经有人掠至叶长风面前。
“晚辈姜怀之,向前辈讨教!”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的刀已经出鞘。
淡蓝色的刀光像迷蒙的月光一样美丽,叶长风失声,“伽蓝刀!”
我也失声:“姜怀之!”
姜怀之不行……不行。我刚上山的第一年,初练刀谱,姜怀之还有机会将我打得满地找牙,可到了第二年,他的刀法在我眼中越来越简单,往往随手一挥就能直指他的要害。
这说明我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材,同时也说明,姜怀之没有天份。
果然,几招之后,叶长风的神情就由凝重转为轻松,甚至能微笑,“伽蓝刀,一代不如一代。”
姜怀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我的心仿佛也收缩了一下。
我不许任何人这样说他。
我跃下马,昏迷好些天,脚一落地,膝盖就一软,险些跪倒,但没有时间了,我一刀斩向叶长风。
叶长风的兵器是一把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实际上扇骨都是精钢打造。他一扇挥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伸出来的扇骨,我觉得我这刀差不多可以把它劈开,可姜怀之偏偏一刀拦过来,不让我接招。
我急且气。这个时候他使什么性子?而且他怎么可能拦得下我?我的手腕一转,刀锋几乎擦着伽蓝刀的刀口掠过,找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进姜怀之的刀势里,横向他的脖颈,为了避这一刀,他不得不转身。
“姜怀之,别生气,等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还没有看清叶长风的动作,折扇就到了我咽喉。扇骨森森,锋利如刀刃。只不过眨眼间,我被这逼到退无可退,连一招都没能使完。
“……原来如此。”叶长风若有所思,看看我,再看看姜怀之,“姜家少主,原来你的刀还没有出鞘。”
姜怀之脸上没有血色,冷如冰,“放开她。这是你我二人的恩怨。”
“比试而已,何谈恩怨?”叶长风收了折扇,“也许我比你父亲更希望你的刀法早日大成,那样,你才能成为我的对手。”他说着,微微一笑,“至于现在,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姜怀之好像挨了一鞭子,脸色一白。我怒道:“叶长风,你闭嘴!”
叶长风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只道:“我会在千叶山庄等你。”
他飘然远去。
四
路人之中也有识货的,悄声指指点点。
“伽蓝山少主哎,连叶二庄主都赢不了,还想挑战叶大庄主,真是自不量力。”
“还说什么伽蓝出鞘天下无敌,哈哈,真是笑话。”
要处理这些声音很简单,对着他们乱挥几刀就把所有人吓跑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姜怀之。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骄傲,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无力。
想了想,我抬起手,手在空气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拍上了他的肩,“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今天已经很好了,只不过是略处下风而已,你看我明明是个武学奇才,却连一招也没走过,你说奇怪不奇怪?气人不气人?”
下一瞬,我的手落进姜怀之的手里,他的脸上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狠绝而暴虐,眸子深处全是血光,仿佛要择人而噬,而这个被噬的人就是我。
手上剧痛,指骨好像要被他捏碎了,我险些不能呼吸,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笑容,让语气听上去尽量轻松一些,“才输一次而已,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可以打败他们,一定可以……”
姜怀之死死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笑容刺痛那样,他忽然大叫一声,松开我,狂奔而去。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这样失态,第一次是在我上山第三年。
那是个大晴天,阳光特别明亮。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十二位长老会一齐来观看我们对招,我在第一百二十招的时候挑飞了他的刀。
收刀之后我从怀里掏药瓶扔到他身上,“搽上。明天继续。”
那平平淡淡、高高在上的语气我一定学得很像,因为我听了不止一百遍。
每次输给他都是一身伤,然后他会给我一瓶药。
他当时还躺在地上未起身,闻言挑了挑眉,然后长腿一勾,想让我摔个狗啃泥,但身为武学奇才,我岂会中招?
他在地上打架的经验远远没有我丰富,但我力气没他大,手脚没他长,两个人平分秋色,翻来覆去,滚得一身都是树叶草屑,直到力气耗尽,瘫在地上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回过脸,我们可以看到对方脸上的灰尘和额头的汗珠,空气里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我想他也一定可以在我的瞳孔里看到他的脸。
不知道是谁先笑的。只要看到对方笑,另一个就一定会跟着笑起来。这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记得那笑声。清脆,响亮,仿佛可以直抵青空深处。
观战的长老站了起来,面色看起来有点凝重,他们把姜怀之叫到一边。
看来姜怀之要挨骂了……哎呀,早知道该给他一点面子,比如到五百招的时候再挑飞他的刀,呵呵。
我不怎么认真地想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去捡我的刀,然后就听到姜怀之说:“不!”
声音太尖锐,像一声惊叫。
我回头,看到他一脸的震惊,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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