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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拖着箱子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青梅街15号新租的公寓。打开房门,有尘土飞舞在光束里,接着微生物们也应声活了过来,刺激着我的黏膜。
我站在深棕色木地板的中央,眺望着窗外绿叶落尽的枯树。已是腊月,今天的阳光却异常灿烂,屋内的暖气反而温温吞吞。我裹紧了淡绿色的外套,感到自己仿佛是这冬日里一株只需要光合作用便能存活的植物。
我曾与死神擦身而过。不过不是生病,不是意外,甚至也不是自杀。那次我和朋友去海边一处峭壁游玩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往边缘走去。朋友慌张地喊了我一声,我如梦初醒,一身冷汗。
你可真是冒险家,你不怕吗,这有30层楼高吧,她说。我屏住呼吸,往下瞥了一眼。深蓝水面如流动的织锦,让人沉迷,奔涌的海浪又在岩石上激荡出白色泡沫,让人心悸。我没有告诉她,她救了我一命。如果她不叫我,我大概会就那样走下去。
从那之后,悬崖峭壁横岭侧峰我都不敢再去,无法与人解释。我曾经和澄怀说过这件事,他说我是一时走了神,精神恍惚而已。可那是一种不能抑制的冲动,仿佛前方是一条大路一般理所当然。也许没人能理解,他也不能。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事却寄希望于别人,是徒劳的。
在这里度过的第一晚,除了听到隔壁喝醉了的放声高唱,并无其他特别之事。当我早起将一捧凉水扑向面颊的时候,恍惚忆起了昨晚梦里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类似跳水的触感,整个脸猛然拍进水里,水面碎了,我的脸仿佛也碎了。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直逼面门的震动让我感到头痛。这不是我第一次梦到,可是一段无法解读的插曲如零星小雪,不必刻意思索,它会自行融化。
2
将行李和日常用品整理完毕后,我来到附近一家书店。我喜欢将书掂在手里,先看书名和开头,不看何人推荐,不看故事梗概。开头总是一本书最精彩的部分,至少之一,凝聚了作者对这个作品最初的期许,尤其长篇小说。大概这是久而久之形成的“求生欲”。况且,事情的开端往往满载欣喜,结尾却常常不是。
我的视线在书架间游移,手指轻轻滑过书脊。《灵魂契约》。我将这本书抽了出来。封面上画着一条向地平线延伸的乡村小路,两侧是错落有致的木栅栏。远方一轮落日,红得有些虚幻,仿佛无数盏奄奄一息的霓虹灯。
它的开头这样写道:如果地球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游戏,那么和你一起长时间或者密切奋战的队友,就是和你签订灵魂契约的人。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不是一本小说。
我接着往下看:签订了长期灵魂契约的人,会在我们的生命旅途中停留很长的时间,在彼此的陪伴中,一起学习成长,完成不同的人生课题。
我想起澄怀,他是不是已经将我遗忘?我摇了摇头,抖落了给他打电话的念头,将《灵魂契约》带回了新屋。
今日的隔壁大概开了一个小型派对,有人起哄着让在场的人拉小提琴。琴声婉转悠扬,丝丝缕缕,慢慢流向忧郁,似乎不适合调节派对欢快的气氛。而我这个陌生人,却意外而欣喜地接受了这种福分,我听得出神,直至人群又喧闹起来。我心满意足地原谅了隔壁昨日的歌声,钻进了叠了两层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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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让我感到疲惫,我合上了沉重的眼皮。等我再有意识,我发现自己正在中世纪的一座石屋内。她躺在床上,看样子已经病了很久,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可是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看清简单的轮廓。她的上半身露出卷边的蓝色高领和白色蕾丝,脸色苍白,头发是亚麻黄色,带着自然的大卷垂在两边。
她是谁?我感到胸口有一种情感喷薄而出,我攥着拳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我知道我爱她。而我是谁?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在她的梳妆台的镜子上看到了自己半张脸。棕色略微卷曲的短发上戴着黑色的毡帽,一身灰色的工装。我是一名手工业者吗?铁匠?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厚实而粗糙。这时屋内有人走了进来,递给她一杯水。显然,这是她的丈夫。我的呼吸一滞,点头与他打招呼。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没有熬过那个冬天。或许我没有真正拥有过她,但却像是失去了很多回。如果她好好活在这世上,或许这海鸥也是她派来的信使,或者这雨滴也是她落下的眼泪。而现在,她是否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她是否已经无处不在。她在地下滋养出的蔷薇,谁能说那不是她呢?
我坐在打铁的小屋里,热浪让我的汗水和泪水汇到一起。去海边吧,让风吹干所有的潮湿。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开始与铁匠分离,我的视角拉远,再拉远,仿佛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摄像机。铁匠一路从走路变成小跑,接着在海边变成了飞奔,他呐喊着,头发随着海风一荡一荡的。
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悲痛,仿佛和铁匠共用一个心脏。我读懂了铁匠的念头,他想与她一起化于无形,一起飘散在天地之间。我眼睁睁看到铁匠爬上灯塔边上的高崖,纵身一跃。
4
一阵寒意穿过梦境将我唤醒,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如鼓。铁匠,跳崖的是你还是我?你……难道就是我吗?我的前世?或者随便哪一世。铁匠……你解脱了吗?你见到她了吗?我又躺了下去,眼前晃过那个中世纪的石屋,打铁的小屋,海浪永不停歇的海边,慢慢又睡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再次融入铁匠的身体,如同薛定谔的猫,处于生与死的叠加状态。高空坠落的失重感让我大口喘息,疾风让我的脸部肌肉扭曲变形,我一面快乐地奔向没有痛苦的自由终点,一面无法阻挡地做着最后无畏的抵抗,身体终于在落向海面后被震得昏厥……
但疼痛没有因肉体毁灭而结束。这伤痛仍旧种在这里,从铁匠那里传到我这里,我正感受到足以将人击溃的剧痛。可疼痛并非来自身体,全然来自心里。仿佛摔碎的,只有一颗心。所有原本作用于身体的各种疼痛都集中到一处,狠狠地挖,鲜血淋漓。
我挣扎着打开眼皮,穿过梦境的迷雾,又踏入现实的大门。黑夜的黑肆无忌惮,我伸出手,也看不到分毫。泪水倾泻而出,就像堤坝再也拦不住的洪水。铁匠跳崖后没有来得及流下的泪水,全部由我在此刻释放。
我的身体安然无恙,可疼痛如此真切。它穿越了不知多少年,跨过了不知多少里,在我身上重演再现。我终于理解了无法自制的冲动,无意识走向悬崖的冲动。
5
肉体在跳崖之后早已灰飞烟灭,但绝望和悲伤从那世的我身上蒸发,永久地弥漫在记忆的悬崖,无形镌刻在记忆深层。这个层面坚如磐石,是记忆与时光的凝结。
铁匠,跳崖是否都无法让你将绝望和遗憾释怀,你是否固执地认为你们可以一世又一世重新认识。铁匠,你已经追随了几世,如果生生世世这样苦痛,像掉进冰窟一般撞击着冰面,找不到出口,应在我觉醒的这一世,做一了断。
我翻开《灵魂契约》,我已将它读完一遍。书上说,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就可以完成和灵魂之间的仪式,一个古老的夏威夷仪式。铁匠,你愿意吗?
我不敢再睡,等到太阳初升,我来到寒风凛冽的海边。我漫无目的地走,直到遇到一块我想捡起的石头。我将它握在手中,它光滑圆润,有种让我心安的分量。它甚至过分沉重,就像难以察觉地镇在我潜意识多年的记忆。就是它了。没有标准,遇到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我掏出提前写好的信笺,将石头包裹其中。
我凝视着手中的石头,将所有想表达的祝福,所有能感受的伤痛,所有能记住的细节,都寄托于这沉甸甸的包裹。
如果前世的你,那个我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是这块石头;如果前世的悲欢,那些曾有的相聚和离别,是这块石头;如果这生生不息的绝望和遗憾,是这块石头,那么,今日,我放你走。
被唤醒的那些片段,见缝插针地在我脑海中跳跃。我开始喘息,啜泣,我用尽所有力气,将石头扔向滔滔大海。
时光如海浪,只能向前流淌;往事如海风,皆已茫茫而逝。
信笺起起落落,如同轻盈的羽毛,最终飘落在海面上,海水缓缓浸湿了上面的字:
对不起。
原谅我。
谢谢你。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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