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乔舒(一)
1
乔安说,乔舒是乔安的乔。
乔舒是我的名字。
乔安是我爸爸,他很疼我。
可我血液里未曾流淌着乔安的血,我常常为此感到不安。
每当我感到不安的时候,我就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怀里抱着那只又黄又丑的小熊,那是母亲给我买的唯一的礼物。她从不给我买礼物,她说礼物这种东西最没用了。可她还是给我买了,在我6岁生日的时候。
我来来回回走到累的时候,总会两只手趴在乔安的桌上,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工作。乔安工作的时候总是不爱理人的,点着一根烟,等到香烟缭绕满半个屋子,他才会记起去抽一口。有时候他也是会想起我的,在他想起要抽烟的时候。然后他会摸摸我的脑袋,叫我出去玩。
他叫我出去的时候我就更加不安了,他背对着我,我说乔安,你会丢掉我吗。我从不叫他爸爸,我叫他乔安。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身,把我抱到他腿上,然后继续修图。
乔安是一个摄影师,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的照片,都是些我没见过的风景和建筑。他去过很多地方,可是他从不拍人。他说他不拍活的东西,活的东西都有灵魂,那样的灵魂让他害怕。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在说谎,因为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照片,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脸上没有化一点妆,头微微上扬,对着镜头在笑。那个女人是我妈妈,我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搬家,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我很讨厌这种生活方式,有一次她在收拾行李,我问她我们能不能不走,她想了想,摸摸我的脑袋说好。可是不久她开始在房间里不停的来来回回踱步,夜里她抱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她说,阿舒,我做不到,在一个城市呆太久,我会不安。
于是我们还是搬了,搬到了一条叫红枫路的街道,街道两旁却长着高高的梧桐树,窗户正对着西边,每天傍晚我都趴在窗台看落日,红红的,像蛋黄。这次她很高兴的对我说,阿舒,我们可以不用再搬家了。我想这跟乔安是有关系的。
乔安比母亲要小两岁,可他不爱刮胡子,两腮都是青青的胡渣,看起来像是三十的模样。他现在也不爱刮胡子,抱我的时候那硬硬的胡渣划过我脸颊扎得我生疼,我就生气的推他去刮胡子,后来我发现这并不管用,没几天那胡渣又长出来扎得我生疼。
那时乔安就住在我家对面,他总喜欢在傍晚天空透着红光的时候在门前支起摄影架,把摄影机的镜头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妈妈每天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幕,都会笑着跟我说,你瞧,我们对面住了一个艺术家。
后来我偷偷跑去问他,乔安,每天的落日有什么不同吗?他告诉我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然后我说,乔安,你喜欢我妈妈吧。他没有回答,但脸红了。
大人不知道其实有时候小孩比大人看的更明白。
当有共同的秘密的时候,两个人就会不自觉的走得近些。自从知道乔安的小小心思之后,我就经常跑去和他一起拍落日,我妈看到我们两个在夕阳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就会笑着说,瞧,又多了一个艺术家。
她那时候还是爱笑的。我说,乔安,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他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你也不赖。然后我一直等,等乔安成为我爸爸的那一天。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落日的余晖中没有他的摄影架和他那拉得长长的影子。我跑到他的房间,他正在收拾行李。我着急的都快哭了,我说,乔安,你要走?他没有看我,低着头继续往行李箱里塞东西,他说,乔舒,对不起。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自从乔安离开之后,她就渐渐的不爱笑了,两个眼窝开始一点点地向下凹陷,我知道她生病了,而且病了很久很久。我想和她说说话,可她总说,阿舒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
我很害怕,我想到了乔安,他走前给了我他的新地址。我跑了一个下午,终于找到了他,我说,乔安,我需要你。
于是乔安又搬回来了。他在落日里又支起了摄影架,摄影机依旧对着夕阳。我对妈妈说,其实乔安在偷偷看你。她看着夕阳,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她说,她会好的。
可她还是食言了。
后来我问乔安,那时你为什么又搬回来了。乔安说,我想起了她的笑。
乔安终究是个心软的男人。
2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姑姑是在母亲葬礼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长裙,蹬着黑色的高跟鞋,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是来领我回去的,她说,我不喜欢你母亲,我也不喜欢你,可是你姓乔,你得跟我走。
我很怕这个女人,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女巫,我有预感她一定会施魔法把我变成一只青蛙或者一只鹅的,然后在我呱呱呱或者嘎嘎嘎的叫声中哈哈大笑。
我拽着乔安的衣角,抬头眼巴巴的望着他,如果他此刻低头一定可以看到我眼神里的恳求。可他没有低头,他只是轻轻拉起我拽着他衣角的手,然后把我五指蜷缩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
乔安看着我姑姑那张冷冰冰的脸皱了皱眉,他说,乔舒是乔安的乔。乔舒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带走她。
于是我也皱着眉,学着他的语气说,乔舒是乔安的乔,乔安是我的爸爸,你不能带走我。
我姑姑笑了,她说,你果然和你妈妈一样是个疯子。然后她就拎着她的黑色长裙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但是突然某一刻我会特别想念她,在我看童话故事的时候,想起那个和我有着同样血脉的女巫。
于是8岁这年,乔安收养了我。你不得不相信人与人的相遇是靠缘分的,我和我亲生父亲就没有这种缘分,我还没出生,他就离开了,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在落日里摆弄摄影架的乔安时,我却感觉我和他是有缘分的。
其实在某一点上乔安和是母亲一样,他们都相信换一个地方就能丢掉一段记忆,然后重新开始。于是乔安和我又开始搬家了,从城市的这头搬到城市的那头。在收拾母亲的物件的时候,乔安对我说,这些东西太多了,我们带不走,你挑一个吧。于是我就抱起了这个又黄又丑的小熊,它让我想起6岁生日那年她对我说生日快乐的样子。
当我们打包完行李,房间空荡荡的,我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开始一点点散去,我突然开始哭个不停。于是乔安抱着我,我抱着这只又黄又丑的小熊,我们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落日的红晕透过窗户照在我的眼皮上。我觉得睁不开眼,扯了扯乔安的衣角说,我们走吧。然后我们坐着和天空一样红的大卡车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我们搬到了城东的梧桐路,路的两旁种着挺拔的大枫树,深秋起风的时候,红红的枫叶飘得屋子里到处都是。
屋子的窗口是朝东开的,再也看不到红红的落日挂在树叉上,乔安也不拍落日了。可后来我发现他的摄影架又支起来了,他在拍日出。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和妈妈搬到一家当铺对面,当铺老板每天都在念叨一句话,他说一物换一物,总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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