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并成为天上一颗星的，是我的奶奶。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无非就两种样子，一种是胖乎乎的，圆圆脸庞；一种则是像奶奶这样，浑身瘦精精，整张脸因没有肉感而显得十分立体。但奶奶一双慈眉善目总是溢满笑，即使瘦也显不出半点儿精明势力。
奶奶跟爷爷是自小定了娃娃亲的。两家的父母是世交，又前后有喜，便约定如果生下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奶奶比爷爷小两个月，她属狗爷爷属鸡，为避鸡犬不宁的忌讳，爷爷生下来就被冠以“辛苟”之名。可能好相公的义务在每一次被人喊名字时尽到了，所以多数时候，我觉得跟二爷爷相比，爷爷并不算是一个很好的老伴。但奶奶脾气很好，爷爷发火时从不跟他吵，她勤劳善良，做过许多好事，儿孙们都爱戴她，乡里乡亲们也尊敬她。
她在世的时候，长年累月做的一件事就是给马路边一个哑巴乞丐送吃的穿的。这是个女哑巴，又有些精神疾病，应该是打小就被遗弃了，自我记事起就蜗居在渡槽的桥洞内。因为没有羞耻感又缺乏衣物，所以天热的时候她总是近乎裸奔的状态。其实人各生了一双眼，没有糟粕的念头谁会去扒窃别人的隐私。但奶奶总是会不厌其烦，拿了些清凉合身的衣物劝说她穿上。
夏天的瓜果冬天的馒头热饭菜，久而久之，女哑巴从一开始的拳打脚踢反抗到后来的顺从期待。奶奶还教会她去给人家里捆柴火混点饭吃，这样即使她不在了女哑巴也不至于饿死。
可能因为好人有好报吧，奶奶的身体一直很硬朗，70大寿的时候还能够自己操办一大桌子的饭菜。
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好人有好报，为什么不给她老人家吃长命草呢？很多自私古怪好事不干坏心眼儿使绝的老头老太太都可以活到八九十岁，为什么要早早召回我亲爱的奶奶？可能老天爷觉得，痛苦地活着才是受罪吧。
大家说奶奶的离去是有征兆的。事发前一个月，她扛着自己做的一些好吃的上隔壁镇找唯一健在的老闺蜜，说是怕她以后再吃不着了。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决定性的事情。奶奶去邻村看完戏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晕车坐不惯车，多远都是凭一双脚去走。那次走夜路被小偷给盯上了，骗去暗里，把耳朵上三姑新买的金耳环扯走了。归家时还是拉着女哑巴的手一块儿回来的。
不知道黑心肝的小偷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奶奶从回来后就躺床上不吃不喝一整天，问啥都是抹眼泪不说话。大家伙儿安慰说再买新的也无济于事。隔了几天，她收拾了一堆东西拿给女哑巴，开始正常说笑吃饭，像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
大家觉得并无异样，又进入各自的正常轨道，恢复了对奶奶的不闻不问，爷爷也本就是个不会心疼人的主。所以没过一两个月，奶奶突然卧床不起，隔天便撒手人寰。
奶奶走后的大半年时间里我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经常梦到小时候她带我去山上采茶叶摘桑葚。醒来后抿嘴甚至还能探到桑葚清甜的汁水，然而梦有多真实醒来后就有多失落。回溯的痛苦像针，一尖儿的清醒就能猛一下扎破瑰丽多姿的梦幻气球，它便摇摇晃晃狠摔在地上，再怎么用想象力吹也飞不起来。
见奶奶的最后一面，她躺在自己的老式架子床上，整张脸干枯蜡黄，像一截盖着棉被的朽木。我拉着她尚有余温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却止不住。直哭得憋不过气嘴唇发紫，妈妈过来拉我。
据说那个女哑巴后来还有了两个孩子，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两个孩子都很争气 ，靠着政府的救济金，上了很不错的大学，跟坎坷崎岖的命运友好地握了握手再挥手告别。
奶奶的在天之灵若知如此，定会闪烁得更欣慰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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