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回终于听话,不再干活了。
去年秋天,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也为了省钱,娘和爹,这两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骑着三轮车,拿着布袋,偷偷到地里收棒子。他们先把棒子劈下来,然后装进口袋,再一趟一趟的背到地头放到三轮车上拉回家。那块地凹,三轮车进不去。爹一身的病,心脏病、糖尿病、关节炎,腿吃不了劲,背棒子这样的重活干不了,娘就背着几十斤重的棒子一趟一趟的来回往返。娘要强了一辈子,只要自己能干的,从不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这下累过头,娘腰疼,扛不住了去医院,医生诊断,椎管狭窄,必需卧床休息。
我们又生气又心疼。早就说好了用机器来收的,千叮万嘱。娘躺在床上,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笑容里透着一丝讨好,嗫嚅着说“以后不干了,以后可不干了。”
娘一生辛苦,姥爷在娘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是老大,当时十二岁,下边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娘很少说起小时候的事,但是,可想而知,一群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么地艰难。娘十八岁结婚,爹是本村的,因为可以照顾残破不堪的娘家。爹说,娘家里穷的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满脸菜色,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但是漂亮着呢。
娘勤快爱干净,干活麻利,就是现在,包饺子,我擀皮在别人家能供好几个人,在我家,供娘一个人都费劲。记得小时候,娘一看我干活就往外赶:还不够我着急哩。娘忙时下地干活,回到家要操心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喂猪喂鸡,洗洗涮涮,一天到晚就象个陀螺,忙的停不下来。虽然穷,但是我家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家里人口多,活多,在我的印象里,娘就是到邻居家串门都要拿着个鞋底子做活。娘有一句口头禅是说她自己 的:“我就是干活的命”。
娘手很巧,我们一大家子的衣服都是她做,也不找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一点也不比买的成衣差,话说那个年代,成衣比布料贵太多了。经常有大妈大婶们拿着布料来找她裁剪,每当这时候,娘就会扔下自己的活先把别人的活做好。家里有一台老旧的缝纫机,斑斑驳驳,上面的漆都掉了不少,用起来吭哧吭哧,但是娘一直舍不得扔,说这台缝纫机是给家里出了大力的。有时候想一想,娘在这缝纫机上究竟度过了多少个日子,做了多少件衣服?棉的单的,我们一家五口,还有爷爷奶奶,大伯,甚至奶奶的的哥哥,爹舅舅的衣服都是她在做!
娘生了我们三个,三个都是闺女,我是第三个,后边就赶上计划生育,因为生不出儿子,这简直就成了她的原罪。她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抵消不了没生出儿子的“罪过”!奶奶就一裹了一半小脚的农村老太太,没什么见识,但是知道用婆婆的权威欺负儿媳妇,刁钻古怪,花样繁出;爷爷识文断字,头脑清楚,早年还当过教书先生,在村子里很受尊敬,然而他是一个孙子迷,没有孙子,简直就等同于生活没了目标,没了念想。他不会说难听的话,但是在奶奶用难听的话数落娘的时候,从来都冷眼旁观;在和旁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也选择息事宁人:又没儿子,争个什么劲!娘说,每当这个时候她都特别难受,其实她非常尊重爷爷。娘不知道,那叫冷暴力。在这来自长辈的双重暴力下,娘备受煎熬。娘嘴巴不够甜,不会说好听话,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不会争辩,只会自己生闷气。小时候不懂事,也慑于长辈的权威不敢帮娘争,长大了懂事了爷爷却早已作古多年,只余惘然。爷爷对我很好。
我是农民的孩子,我深深地了解农民的辛苦,说什么一个汗珠摔八瓣,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些对于农民来说,太肤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农业生产技术严重落后的农村,重男轻女也是一种无奈被动的选择,农活,对于体力上天生不讨好的女人来说,太辛苦了。我家没儿子,孩子多,地多,只爹一个壮劳力,家里也没个其他营生,娘就像个男人一样成天长在地里。我记得那时候地里都种棉花,棉铃虫肆虐,三天两头就得喷药,也没有机器,只能靠人背着重重的喷雾器来来回回的喷洒,在三十五六度甚至都不止的大太阳下面在棉花地里来回走一趟都非常的辛苦,更何况还背着重重的散发着浓烈呛人气味的喷雾器,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很难忍受,可娘都坚持了下来。人们都说,父爱如山,我的娘,也是一座山。
这几年,本来只留下三亩地种点不费事的庄家,是想让二老颐养天年,娘又领了好多做手套的活在家做,娘说闲着也是闲着,挣一点是一点,老了也不能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家里只剩下爹和娘,两个姐姐离得近,还能时不时回家看看,有事照应一下。而我小的时候上学大了上班,一直是让娘操心照顾的那一个,想让他们来城里,他们总不肯,他们说住不惯,其实我知道,他们怕给我添麻烦。娘总不让我回去,娘说,我们都挺好,又没什么事,回去干什么,还得花好多路费。每次给家里点钱,都弄得像打仗一样,娘总说他们有钱,不缺钱,说你们挣钱不容易。娘啊,你知不知道子欲养而亲在是一件令人多么幸福的事!
我逗娘,我去帮你领点手套的活呀,等腰好了起来接着干,娘就在那呵呵地笑,“可不干了,再干就真是添麻烦了。”
娘啊,你心里想的永远是别人,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自私”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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