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老和患病的时候,人至少需要两种勇气。第一种勇气是面对人终有一死的事实的勇气——寻思真正应该害怕什么、可以希望什么的勇气。这种勇气已经够难的了,我们有很多理由回避它。但是更令人却步的是第二种勇气——依照我们发现的事实采取行动的勇气。问题在于明智的目标往往并不那么明确。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这只是因为不确定性。当我们很难知道会发生什么时,我们就难以知道应该做什么。但是,我认识到,更为根本的挑战是:个人必须决定他所害怕或者希望的事项是否应当是最紧要的。
人好像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体验的自我平等地忍受每时每刻的体验,而记忆的自我事后几乎把全部的判断权重放在两个时刻上,即最糟糕的时刻和最后的时刻。即便在结果异常的情况下,记忆的自我也似乎坚持峰终定律。即便刚刚经受了半个多小时的高水平疼痛,只要在医疗过程结束时有那么几分钟不痛,病人对总体疼痛的评价就会戏剧性地降低。多个背景下的研究都证实了峰终定律以及我们对疼痛长度的忽视。研究还说明,这个现象也同样适用于人们对愉快经验的评价。
记忆的自我和体验的自我会对同样的经验有极为不同的评价,困难在于,我们该听哪一个的。说到底,人们并不仅仅把他们的生活看作全部时刻的平均数——毕竟,要是算上睡觉的时间,基本就没什么了。对于人类来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乃是因为那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具有整体感,其弧度取决于那些有意义的时刻,那些发生了重要事情的时刻。通过评价人们的愉悦水平和痛苦水平忽视了人类存在的这一根本面向。表面看似幸福的生命可能是空虚的,而一个表面看似艰难的生活可能致力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有超出自身的目标。不同于沉湎于当下的体验的自我,记忆的自我不仅试图识别愉悦的高峰和痛苦的低谷,而且还有故事整体展开的方式。为什么一个足球迷会让比赛结束的糟糕的几分钟毁掉三个小时的巨大快乐?因为一场足球比赛就是个故事。对于故事而言,结局是最重要的。
然而,我们认识到,不应该忽视体验的自我——高峰和结尾并不是唯一重要的部分。青睐极度快乐的时刻而忽视稳定的幸福,从这一点来说,记忆的自我并非总是明智的。当我们时日无多,不确定如何最好地满足自己的优先考虑时,我们被迫应付对体验的自我和记忆的自我都要紧的实际情况。我们不愿意忍受长时段的痛苦,缩短欢乐的时光。然而,有些快乐使得忍受痛苦富有价值。高峰是重要的,结局同样重要。
我从来不敢说结局可以控制,因为没有人真的能够控制。说到底,物理学、生物学和意外事故对我们的生活为所欲为。但是重点在于,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所谓勇气,就是同时认识到这两个事实。我们又采取行动、建构我们自己的故事的空间,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局限性越来越大。当我们理解到这一点,就可以明确几个结论:我们在对待病人和老人方面最残酷的失败,是没有认识到,除了安全和长寿,他们还有优先考虑事项;建构个人故事的机会是维持人生意义的根本;通过改变每个人生命最后阶段的可能性这一方式,我们有机会重塑我们的养老机构、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对话。
不可避免,这些可能性在最后的延展范围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维持人的自主性和控制力的逻辑,在人们需要的时候,是否可以帮助他们加速死亡。我们迎头遭遇到维持这样一个明确且连贯的哲学性分野的困难:给予人们停止延长其生命的外在或人工过程的权力,与给予他们延长其生命的自然的、内在过程的权力。根本上,这个争论关乎到我们最害怕犯的错误——延长痛的错误抑或缩短宝贵生命的错误。
技术化的社会已经忘记了学者所谓的"垂死角色"(dying role),以及生命接近终点时,它对于人们的重要意义。人们希望分享记忆、传承智慧和纪念品、解决关系问题、确立遗产、确定留下的能好好活着。他们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结束自己的故事。观察者认为这个角色无论对于逝者,还是对于活着的人,都是生命最重要的内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出于愚钝和忽视而剥夺人们的这个角色,就应该永远感到羞愧。一而再地,我们医学领域中的人在人们生命的终点给他们造成深刻的伤害,并对造成的伤害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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