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溯

对于离开自己的专业，我一直不能明晰地说出那种无力的感受，直到今天。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和傅衡说起这个话题来，说起前些天我的老师联系到我，一块儿去踏春，被批了一顿。他说你居然敢一年不联系我，居然敢抛弃你的专业？我支支吾吾，用听似无意的话圆过去，却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真心。

不能告诉他，他说我“可惜了”的时候，我曾经伏案大哭一场，然后摸一把脸，回复他，老师，至少我学会了尊重这个职业呀。

是的……I was a doctor.I was.

有很多事情我以为我忘了，但某个时刻它们不经意的跳出来，轻易就戳得我一脸泪。

我一直不够聪明不够努力，实习时被外科主任说过“没关系，态度认真也很好啊”。一天在科室里待十七八个小时，同时给三个医生的病人换药，替他们写病历封面，做很多笔记，随身的本子上写满注意事项，每天被严肃的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依然甘之如饴。

曾经每天给一个独身又残疾的病人敷脚，被他指责被他骂，转科以后却又被他惦念起，每天都问查房的医生，那个姑娘怎么不来了？

转科的时候被好几个医生说“你别走了就待我们这儿吧”。

第一次去手术室，空着肚子闻着腹腔镜手术下阑尾的味道眼前黑得无法站立，被老师问道“你晕血？明天还来不来？”的时候赶紧跳起来说要的要来的。后来大部分时间泡在里头，不知道蹭过多少顿手术室的工作餐。

第一次准备上台，手套太小，一紧张就戴不上，被老师骂到一边去练习戴手套。后来名字出现在一助的位置上，心满意足得走路都带风。

扭着手腕拉三个小时钩。

碰到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孩子车祸外伤，清创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他疼得几乎要把我的手掌捏碎。一直给他换药到出院。

很多碎片，一时想不起，却又忘不掉。后来也学了很多其他技能。写麻醉单。做法医鉴定问询笔录。

但通通不够。不过是每个实习生会做的事情罢了，而我没有坚持到最后。

我离开去奔一场丧事，后来又辗转过几个地方。

遇到过年轻的因骨癌截肢的小姑娘，她已经不在人世。

遇到过肺癌的老奶奶，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坐在冬日冰冷的台阶上晒太阳，等着儿子接她回家，我陪她一起等，几天以后听说了她去世的消息。

遇到过疼得对亲人说“杀了我吧”的病人。

遇到过不信任我非要老师来的病人。

遇到过一个满身脓疱疹的小姑娘，抱着她从一楼到六楼，于是她住院的时候每隔几分钟就要跑到办公室找我，出院的时候请我去她家玩。

因为疏忽被头孢过敏的孩子家长骂得狗血淋头，回头又被推卸责任的护士骂得狗血淋头。

被失去孩子的家长摔过眼镜，骂过“你怎么不去死”。然后眼泪掉下来，不明白为什么付出了那么多却这样不被理解。

我一生中最好的经历都在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场所，到现在也觉得就算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但我没能做到。后来我又做过其他工作，被很多阿姨问生辰八字要介绍对象，被说过长得丑，被邀请过好多次去其他地方工作。

但总也不能忘记“初恋”。一辈子也不能忘。我在那个岗位上给予很多人最大的善意，也得到过很多人的信任。也喜欢过一个少年。

对傅衡说，我很遗憾，一方面因为我很爱它，一方面我终于不能离我喜欢的少年再进一步。他那么优秀，那么温和，视我为知交，哪里知道我对他的龌龊心思，我又怎么能让他知道呢。我只能慢慢后退再后退，退到一个不远不近最合适的距离。

曾经对朋友说过我一定要走到最后，一定要最后一个死，每年清明替你们插几支桃花在坟上。我实在舍不得让别人来承受失去我的悲伤，只好希望自己来承受失去别人的悲伤。

很中二，但我原谅自己的中二。

两年前建过一个讨论组，不咸不淡地存在着，却在两年后被当年自己取的名字深深捅了一刀。它叫做“医道艰深，幸未相离”。

我写这八个字的时候，怎么料得到我是先离开的那个呢。

开始记这篇“不知所言”时我在听一首歌，叫做《不溯》。

“这一路，只前行，不回溯。”

我一定要相信我还有优点，即使我现在非常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