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婆

镇西边有一片槐树林，槐树林里有一座老房子，土坯瓦顶，经年失修。外墙已完全被藤蔓吞噬，屋顶也被茂盛的蒿草盘踞。整栋房子看起来像一团永不熄灭的蓝幽幽的鬼火。

鬼婆就住在这座老房子里。鬼婆是外乡人，何时来到陆家镇，连通晓鬼神事的瞎子阿鲁都说不上来。其年岁几何，也无人知晓。陆家镇年纪最大的陆三爷说，在我很小的时候，鬼婆就住在槐树林了，样子看起来跟现在差不多……当然，陆三爷有老年痴呆症，说的话只有鬼信。

陆家镇见过鬼婆的人不多。凡见过的人都说，鬼婆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瘦骨嶙峋的，个子不高。脸小，皱巴巴的像只粽子。只是眼睛不大好使，左眼球上长着一块白翳，估计是白内障。鬼婆常年一身黑，黑褂黑裤黑鞋，就像一块行走的黑夜。事实上，鬼婆深居简出，除非有急事找她，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

鬼婆是陆家镇赫赫有名的接生婆，据说，陆家镇有一半的人是鬼婆接生的。后来，年轻的孕妇们流行去医院待产，找鬼婆接生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遇到难产的时候，还是会找鬼婆。即使连医院都束手无策的“难产”，鬼婆也能“化凶为吉”。有一家省城医院曾打算高薪聘请鬼婆去做她们妇产科的高级顾问，但被鬼婆婉言谢绝。除了接生，鬼婆还会扶觇行卦，只是极少去做。陆家镇的人都知道镇北的瞎子阿鲁通晓鬼神之事，算卦极准，都说他是活神仙。但很少有人知道鬼婆也懂这等奇门异术。

有一次，陆家镇首富方友德做五十大寿，鬼婆也在受邀之列。方友德的小儿子当年难产，正是鬼婆于危难时刻出手相救，才保了母子平安。方友德对此念念不忘，每当逢年过节，都会派人送些钱物给鬼婆。

这次，鬼婆并没有出席寿宴，只是私底下见了方友德一面。

鬼婆说，镇上的小学很久没有修缮了，你去修一修吧。

方友德那日心情极好，拍着胸脯一口允诺。

鬼婆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友德啊，往后多积些善德，少行些不义，还有你那酒窖里的东西，还是赶紧送走吧。那才是真正的祸根啊！

方友德听了，心头一悚，面如土色。阿婆，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鬼婆并没有接方友德的话，继续说道，立君这孩子，平日过于气盛，若再不收敛，恐怕是要折寿的。

方友德双手扶额，眉头紧皱。鬼婆的话字字戳心，一时让他哑口无语。

临走时，鬼婆又补了一句，镇上的小学，千万要记得修啊。

方友德苦笑，阿婆，您放心，我一定会修的。

不久，方友德东窗事发，被判入狱。他的小儿子方立君后来得了失心疯，失足淹死在镇东的化粪池。镇上的小学到底没有修成。半年后的某个下午，一阵强风吹过，数间校舍轰然崩塌，当场砸死一名支教的女大学生和三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

自那以后，鬼婆更是绝少露面，独自一人住在槐树林里，几乎与世隔绝。

这天，几个顽皮的少年携着弹弓，追着一群麻雀窜进了槐树林。很快，他们发现了一座绿茸茸的爬满藤萝和杂草的老房子。这几个少年，一来胆子极大，二来出于好奇，决定闯进屋子里探险一番。

槐树林阴风飒飒。少年们先是高喊了一声，有人吗？但屋中无人应答。于是，他们断定，这是一座废弃的房子。推开门，堂屋空荡荡的，只墙角的灶台上整齐地堆着锅碗瓢盆。此外，就是一张木桌，一张竹椅。再无其他。屋子很整洁，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陈年草木的气息。很快，少年们在另一间屋子里发现了异样。这应该是卧室，四面墙角都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闪闪烁烁。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口黑漆棺材。

几个少年很激动，居然没觉着可怕，反而觉得好玩。其中一个叫道，大家敢不敢跟我一起把棺材盖掀掉？

众人笑着附和，有何不敢？

于是一起围过去，合力将厚重的棺盖给掀了下去。就听得喵呜一声，一道黑影从棺材里一跃而出，闪到屋中角落。原来是一只大黑猫。它目光冷冷的，逼视着屋中的几个少年。

再看棺材，里面躺着一个面目丑陋的老太太，从头到脚，一身黑褂黑裤黑鞋。只见她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样子十分安详。

有人颇为失望地嘀咕了一声，这老婆子是不是刚死的啊，怎么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这时，棺材里的老太太忽然睁开眼，平静地说了句，你们几个小鬼闲着没事，跑到我这里来干嘛？

空气登时凝固。几个少年目瞪口呆，只觉屎尿屁在腹内翻滚，随时都会奔涌而出。众人“妈呀”一阵鬼叫，如炸开窝的蜂子，夺门而逃，一路鬼哭狼嚎地跑出了槐树林……

陆家镇的人至此才知道，原来鬼婆还有睡棺材的癖好。

老年人睡棺材，这在陆家镇算不得奇事。那些年老体衰，特别是重病缠身的老头老太太们，往往都会在家中摆一口黑漆棺材，睡觉时，往里面一躺，既是一种死亡预演，也是一种心理安慰。但偶尔也会出现在棺材里躺几个月后，全身病症神奇消失的案例。这让睡棺材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一种禳灾祛病的仪式。

人们心想，鬼婆大概对此也是笃信不疑的吧。

奇的是，有人再看到鬼婆时，愕然发现她比以前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头发不再花白，而是乌黑闪着油光；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皱纹，看起来比先前丰润了很多。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眼睛，变得贼亮亮的，左眼球里的白翳也完全消失。还有，以前鬼婆都是一身黑，而今却开始花哨了，喜欢一身红。头上发髻时而还会插一朵小红花……

真是造孽哦，陆家镇人都在私底下感叹，看来鬼婆真的是活成精了啊！

从此，人们背后都喊鬼婆叫“老妖婆”。

那一年，陆家镇发生了一件怪事。镇东，镇南，镇北，先后有三户人家添了娃，然而，本该欢天喜地的事儿却让这三户人家的女人日日哀哭不绝，为何？只因三个孩子都未老先衰。不论男娃还是女娃，生下来都是一脸老态，浑身褶皱，就像一段老树皮。

有人去请教瞎子阿鲁。阿鲁却摇摇头，此非鬼神事，我也不知。

有人就找镇东那个天天在网上给人算命的刘半仙。半仙掐指一算，人之阳寿，皆有定数，岂有生下来就衰老的理儿？依我看，这三个孩子的阳寿，不过是被人偷走了而已。至于偷阳寿的人是谁，这个你们得自己去发现。既然有人未老先衰，自然就有人返老还童啊。

有人就猜测，会不会是槐树林里那个老妖婆使了什么法术，吸走了孩子们的阳寿？

镇北王二宝恨得牙齿咬得嘎嘣响。这家伙是陆家镇有名的破落户，惯常用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养家糊口。谁承想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个宝贝儿子，却一夜间成了小老头。起初，他还扪心自责是不是平日缺德事干得太多，遭老天爷惩罚了。后来经人这么一说，他便想通了。

肯定是那个老妖精干的好事！王二宝咬牙切齿地骂道。

几天后，槐树林突然起火。陆家镇很多人都跑过去看，失火的正是鬼婆的房子。熊熊的火焰仿佛一张猩红的兽嘴，将那爬满青藤的屋子瞬间吞噬。围观者众，却无一人上前救火。直到突然有人扒开人群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娘啊，我苦命的娘啊！

大家目光齐刷刷地聚拢过去，一个个呆若木鸡。这，这不是鬼婆吗？这不是那个返老还童的鬼婆吗……

瞬间，人们恍然大悟。

原来，眼前这女人根本就不是鬼婆，而是鬼婆的女儿！

等大伙儿想到要去救火时，那火早已把鬼婆的屋子烧得就剩下一片废墟了。

后来，镇上的三个幼儿被送到省城医院治疗，诊断结果是严重缺失微量元素铜和锌。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三个孩子已和正常小孩无异。

那场大火之后，鬼婆的女儿带走了母亲残余的骨殖，再也没回过陆家镇。她的神秘，一如她的母亲鬼婆，一直是陆家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每每谈起，大家的心头都会涌起一丝难言的愧意。

2016.8.26  雨童先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