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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阶级对母系权力的集体报复——从高阳笔下看安德海之死 @ 2

士大夫阶级对母系权力的集体报复——从高阳笔下看安德海之死 @ 2

作者: 吾朗美 | 来源:发表于2018-07-17 15:32 被阅读0次
    士大夫阶级对母系权力的集体报复——从高阳笔下看安德海之死 @ 2018.05.20

    【就着题图中酒胡诌本篇,要这杯酒配方的,请见文末。】

    此生中文作家,最推高阳,是常读常新,愈品愈醇。日前才对着老先生《慈禧全传》的几部开头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地大发感慨——尝听人言,好的作品,窥一斑而见全豹之最佳着眼处,就是开头。而高阳泱泱大家,提笔之间,轻重有度,进退得法,试见《慈禧》之前三部开头——

    《第一部:慈禧前传》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第二部:玉座珠帘》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第三部:清宫外史》

    光绪四年十月二十七。

    养心殿内外几乎差两个月的天气,殿外的大水缸中,已连底结了冰,东暖阁内,却如十月小阳春。从穆宗以天花在此崩逝后,两宫太后再度垂帘,曾经大修过一次,门窗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西北风带来的寒气,加上四个红彤彤的大炭盆,烘得遍体温煦,所以君臣议事,十分从容。

    几乎每一部的开头,都天然形成一段电影布景。尤其以高阳此书作为脚本曾成就了李瀚祥《火烧圆明园》系列三部曲,中有梁家辉之咸丰,刘晓庆之慈禧,陈道明之同治,巩俐之桂连——无一不是电影史上无人可出其右的佳角。就连片中配乐《艳阳天》,多年后在一个风清日和的春日我偶得雅兴,冲到圆明园边游园边重赏,都会愕然发现竟出于谭盾先生之手。可见在岁月沉淀中才会明白,造就经典时没有一处细节是巧合。

    反观《胡雪岩》之开头,则是另一番风味了。"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 ,在杭州一住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胡》之全书,着在写人,每每出以市井戏谑之轻盈笔调,也的确与《慈禧》侧重写史之波澜曲折间,差距甚矣。高阳文功笔力,在这两部他平生最负盛名的长篇上面,见得格外分明。

    《慈禧全传》几乎是我读书史上的精神支柱,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拿出来重新翻阅一遍。红迷一派喜欢说,《红楼梦》是百读不厌,当然,《红》对我也是如此。但于我,世上最不能少的一部书,仍首推《慈禧全传》。其写同光之治,出以许先生自己独有的一份历史哲学观,论人论事,无论你赞成反对,在阅读过程中,仍会被他的思想深入浸透。

    《慈禧》全书开篇,评西太后之得势,其由在皇室弟兄心结,其曲在文宗,其屈在恭王,其咎则骄狂不臣的肃顺不得不担一半。诛心之论则当推该篇结尾处所言"清文宗与恭亲王的手足参商,不过便宜了慈禧一个人而已。"这部书我从十四岁读到今天,每读一遍,有新的心法。高阳受《红楼梦》影响亦颇为深远,文风笔法,许多细节他不说破,【给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处,比比皆是。《慈禧》讲同治年间事,时间跨度从首部到二部结束,第一个小高潮推到兰儿老六叔嫂合谋诛肃顺,第二个小高潮进到丁宫保代表士大夫阶级怒杀安德海。诛肃顺一节不是今天内容重点,单讲杀安德海,是到了三十多岁的今天才想通,从这件事上,可推断出,文宗跟他家六弟之家庭不合,的确给叶赫那拉氏造成了上台的契机,但那也仅限于一个契机罢了,而究其本质,仍在于她精明强干之处,实则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深宫女人范围。否则,一样以太后之尊,甚至胜于西边的钮钴禄氏,正宫之位在手,何以未能如西太后一般,两起两落仍大权在手,且还传言为西边鸠杀。可见时势固然要提供条件,也必得自身争气才行。

    去年年底游贵州省境,最后一站行到省博,因黔之全境未能想起哪个大人物是贵州出身,直至在贵博看到丁宝桢真迹才想起这个令我印象最深的贵州名臣。请出王命诛杀权宦的,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有名的一个,然而宫保此举,却带有极重的士大夫阶级集体意识色彩,这是区分他跟其他人最分明的一点。可以说,他杀安德海,是为他自己,是为士大夫阶级,是为皇权父权以及天下读书人,向慈禧这个来自母系的权力宣战。有趣的是,他们这一局赢了——也是非赢不可,占住所谓"祖宗家法"四个字的时候,几乎战无不胜——却输了全场。因为在这件事上,慈禧所表现出来的冷静沉着,大度从容,其实应该令这帮士大夫从这一事上就看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而引起深重戒心。可惜,他们并没有。面对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他们竟然对于一局的胜利欣喜若狂,头脑发热。若说十九年后,六君子赴菜市口的时候,是一个本身气度的大义从容,毋宁说,你们的前辈如此执迷,你们不凛然,大概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出路罢。

    安德海作为长春宫总管太监,宫中执事第一人,甚至某种上话语权要高于未成年的皇帝。此人其实本身才具相当有限,从发动他致死的"三足乌"一事可以分明看出见识浅薄又偏要招摇,但在当时,既有诛肃过程中密送消息的苦肉计一功,颇得西宫赏识,又深肯做小伏低,一身极好的柔媚之术,在内宫得宠张狂,倒也有他的缘法。本来,假如他仗着西太后在世,老实在宫中本分得瑟,活到慈禧驾崩再让同治从容收拾,大概阳寿还能长得几年。而他的早死,出于自身的浅薄招摇加以西太后的权谋未到,同时也是皇权、亲贵与文臣三权合谋的结果。

    皇权方面,一定要指出的是,安德海的死,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儒家之孝文化对人性的压抑与所造成的成年反弹,体现在皇室传承中,有清一代,看康熙诛螯拜,嘉庆杀和珅,咸丰拿穆彰阿便知每一个隐忍了自己亲爹/父权形象代表很多年的皇帝,都有一肚子童年阴影的气要出。出在谁头上?女真蛮子汉化亦久,儒家以孝治天下这一套必须遵循,不然怕汉人士大夫造反。这口气凡不能出在亲爹牌位上的,都撒在爹留下的顾命班子上了。同治幼时登基,正当慈禧盛年居孀,性格本就刚强好胜不似一般弱女子的她,孤儿寡母面对其时骄狂的顾命八大臣,被逼无奈,只能拿出强硬的一面与之死扛。东西二后对于小同治而言,东为母,西为父,而代表父权形象的自己亲妈,脸硬心黑,督子甚严,又总从儿子身上需索关注,既不给他慈爱,又不许他更亲近温柔和煦的东太后,他内心的反感也实属常理。当其时,安德海又作为他天然反抗的这个父权形象代表屡屡出现,提醒他,你不被你亲妈宠爱重视,但我能得到哦——这更让他把一肚子火气都冲着安德海使了出去。从小皇帝刚开始上书房,有了成人意识,他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就是长大以后,"要杀了小安子",足见怨恨之重,厌憎之深。

    而亲贵方面,安德海可以引得恭王及麾下一班军机大臣对其纷纷侧目,京中人皆知权宦可杀,也就知他在京权贵派中积仇多深。在此同样不得不指出的是,亲贵一系之对于安德海的忌惮,仍然从根本上来自于对深宫太后掌权的忌惮。安德海一方面作为西太后的代言人,他的存在本就令亲贵们每每有被女主权威当面打脸的感觉;另一方面,西太后对其的纵容,也的确超出了近支亲贵所能忍耐的范围。仅论恭亲王第一次为人参劾,安德海在其中所起的兴风作浪之势着实功不可没,此时亲贵一派,倒是比日后的文臣阶级看得分明,安德海已"成了气候,相当难制"。日后恭亲王、文祥、宝鋆及内务府诸人在安德海出京事上的前期默默点赞后期偷偷回踩,可以推断得出这帮子千年油条狐狸精,是谋定后动而势在必得的老谋深算派。

    说到本次事件风头出到一时无两的士大夫阶级,为丁宫保所代表。这帮人所代表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观念中,并没有女人的一席立足之地。扯远一点,我跟友人胡诌时常说中国封建时代所谓"荫封"制度,其实就是告诉女人,只有生儿子,才有人生价值,这是绑定女性生育功能的一个极大话术。你嫁人,你老公不见得给你请封诰命,因为他官大了得先给他奶奶请,给他妈妈请,最后才轮到你。你生了儿子,你儿子娶了媳妇也生了儿子,他得第一顺位给你请,以示他的孝心。他只能给老婆请意味着丫没本事做大官,你也不见得乐意要。中国士大夫阶级思想中,女人的价值是与她的生育功能绑定的。不过这话要推论到皇太后头上,他们又不乐意了。对他们来说,你皇太后生的儿子比我们都牛逼,也不代表你本人能自然地比我们都牛逼。作为上位之计,恭亲王推垂帘之议,即使对于肃顺被诛清议未示异见,也不代表这帮文臣对于垂帘不能有微词。事实上,由于"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垂帘之势,恭王一派亦造了日久,方得毕其功,且付出的对等交换,则是倚重曾左胡李等一干肃顺时代便深得重用的汉臣。究竟论恭王本心,假若第一天起令他统领军机全班而得顾命,是否仍会对汉人疆臣出以如此重视,我本人既持"历史不能假设"的初旨,虽不敢推论,而无论惇王、醇王这几个他家亲兄弟与汉臣之来往,还是僧格林沁、胜保等满蒙出身的亲贵跟汉臣之交集,都只得说一句,不得而知,至少也是一个问号。而清议自从初始,便自觉委曲求全地接受了垂帘这个设定,日后凡有女主势压文臣一次,他们的怨念必然更加深重一层,是以在诛杀安德海这件事上,全国上下的士大夫,空前绝后地穿上了同一条四次元大裤,把同治登基以来对于牡鸡司晨这种违反天命规则的事情的憎恨一口气给出了。

    反观西太后一方,安德海此人的角色自不必说了。他是什么人,什么出身,什么文化水平,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机会收拾他,是皇权、亲贵跟文臣三派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他是西太后的一条狗,一块招牌,一个代言人,杀他,就是打西太后的脸,至于什么时候杀,如何杀法,只出于三派权衡时势之下的选择而已。安德海必须招摇,他不得不招摇,因为他是在替慈禧招摇,换句话说,他不招摇,慈禧就不见得宠他;他也必须浅薄,他也不得不浅薄,因为太过聪明能耐,慈禧也容不下他。慈禧需要一个浅薄招摇的人来替她得瑟,安德海究竟是安德海,还是安德湖安德江(?),其实并不重要。

    说慈禧在这件事上的处置办法有其自身固有缺陷,是因为她并没有拿捏好士大夫阶级的行动力。在她看来,太监不得出京是祖制,内眷不得干政也一样是祖制。对你们上位有好处的祖制可以不理,对我儿子结婚成本考核有关系的祖制就必须遵守啦?她没有料到,或者说,对她来说这个没有料到的成本也可以承担的是,士大夫还就敢给她这个颜色瞧瞧。内务府不敢不让安德海出京,因为每天都在慈禧眼皮子底下,真正惹毛了,就算安德海被搞定,西太后一样可以随时拿他们出气。直隶总督不敢不让安德海过境,剿匪未竟其功,京畿尚得拱卫,军功未毕而拿问太监,未免求人主责罚,因小失大。

    而丁宝桢不一样。士林中公推性情刚烈耿直的他,早就放出话来,安德海出京不过山东则罢,过山东,则必不放他过境。这几乎相当于一个挑战书,而安德海不知死活地就接了下来。当其时,以西太后之势力,对上三派,即使皇帝未成年,权贵作旁观,但这帮子文人士大夫,千古求一名的心态是永恒不会变的。他们舍得这一身剐,别人不拉,拉一个太监下马,毕竟太过容易,王命在手,宫保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从安德海出津下运河,行至临清起旱那一刻起,他这条小命,就算是送在丁宝桢手里了。至于打出钦命王旗,外加"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这类招摇情事,无非为士大夫们攻讦他添砖加瓦罢了。没有三足乌,大概也有四色地图,叫你丫不戴帽子之类。你敢入毂,就须怨不得宫保再不放你出瓮。

    结果,自是有趣。从高阳笔下娓娓道来,你虽明知是出于野史、笔记、戏说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的杜撰,既得个中趣味,便不必深究技术细节。杀安德海一节在《全传》中,是第二个小高潮,只用了《玉座珠帘》一部中的二十六章,便呈出一场完整的折子戏样式,起、承、转、合,层层递进,徐徐展开。其中笔法,那份漫不经心中带出的紧锣密鼓,那份云淡风轻后隐藏的杀机四伏,读之直令人毛发倒竖,拍案叫绝。

    起,是安德海出京的肆意嚣张。钱穆先生讲中国古代政治制度,说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的制衡,是中国人治与法治均衡的精髓。始皇以降,凡事讲个法,并非无折可打,关键在度,而这个度,又往往妙在审时度势之间,存乎一心。推及同光之治,即使历经圆明惨案,大清仍有些许中兴之势,这不能用回光返照解释,却恰恰应是制衡的结果。同治这个年号,比之肃党所拟“祺祥”二字,其所示精义,实则是,太后看则两宫同治,大臣看则上下同治,百姓看则君民同治。及至光绪年间,西佛爷一人独大,还跟不跟你讲究“同“,那是另一回事,至少在上台初期,别人是显出了十足的诚意。

    拉拉杂杂讲这么多,想说的无非是,规矩这两个字,在当年,本是无论如何,就当走个形式,也不能废弃。

    安德海跟内务府传旨说西太后派他出京时单靠一张嘴随便一说,口说无凭,几乎相当于假传圣旨,根本未给自己留条后路:

    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最不该得罪的皇帝处,竟然也只是靠小李“皇上也算是主子,也点个头不是更好吗”。退一万步,不该做的事你做了,不该得罪的人你也得罪了。此时,你也该当低调行事。结果,“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怪不得连皇帝都不信——“真有那么大胆子?”

    此处对安德海品行无一字褒贬,全靠旁人反应,映出安德海惊人的愚蠢与张狂,而后一连串的事故,便并不令人觉得突兀或惊奇,是高阳笔锋难得之处。

    承,承着他接续着得意非凡、耀武扬威的离京序列。出运河,下天津,过德州,入山东。一路挂着龙袍,装着钦差,什么八音联欢,什么龙凤旗帜,地方官员百姓,无不侧目。侧目是侧目,却无人敢于招惹。一则,与己无关,后来事出首告的知县赵新,一开始的想法也是,一路都无人出声,何以到了你姓赵的这里就偏要多事?本也是抱着“送鬼出门”的心态,盼着他早走了事。另一则,就算明知此人招摇,事必蹊跷,但要去碰他,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够格的,总要自重身份,不够格的,则必明哲保身。

    而转,堪称其间最妙。安德海出德州,船上新张一旗,上画一只小鸟,学名叫做,三足乌。这只鸟不得了,令山东境内从知县、总兵到巡抚、总督,奔走相告,集体高潮。这也成为安德海毙命于斯的导火索,诛心剑,一招击中,瞬间毙命,就为此一旗。至今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安德海周遭究竟是些什么人,文墨精通而义理不胜到了这样一个程度,明知三足乌之出处,却仍指使他悬挂张扬。

    日中有三足乌。

    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这是那个年代,即令捐班如王有龄之流,只要汉人文臣,无不耳熟能详之典(咱把瑞麟这种目不识丁的两广总督排除好吗谢谢。 我一直觉得旗人这个神奇的物种不能当人类看),莫说一朝上下的文臣,即非翰林,亦都受过相当教育,识穿这面旗帜的故事,简直轻而易举。而一旦识破这个故事,便是即令不愿,亦不得不替上位者辩诬,因为,“为西王母取食”这句话,几乎相当于明晃晃的一掌,当着孔圣家乡人的面,抽到了慈禧的脸上。您老人家派人出来打秋风,要行而有度,要适可而止。这样打着一面小旗子出来,是什么意思。

    看到这面旗帜的知县与幕友班子,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机会来了,时候到了。之前还在通宵加班讨论是夹片还是手本,现在不必犹豫,一封正式公文禀帖,送至省城。而当此时,立省太子宫,世称“宫保”的山东省委班子行辕,其实也已静候多时,蓄势待发,一俟接此主题开帖,立刻在下洋洋洒洒re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

    细读这段之下,几乎能想得出丁家幕僚那份“好在并没有裤脱看这”的激动嘴脸。高阳此处,虽给了安德海一个大大的特写,却也并未吝惜笔墨去侧绘这些文人的上蹿下跳,无事生非。为难一个太监,几乎是这些幕友职业生涯所谓“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原则的完全违反。可是,这又是谁之过呢。

    同时,出奏之后的山东省委班子,对于如何诛杀安德海,有过一番极其精妙的讨论,纠结于先杀还是后杀,正杀还是擅杀,而最为发人深省的,是省委班子最终达成的一致默认——

    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然最好,不然,擅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解。

    一段内心戏,把士大夫阶级的论心不论迹一节,昭示得明明白白。少年时读这段,须反复多遍才能读通其中关窍,如今想来,你们士大夫的世界,真是太tm戏精了。

    合,便不必多说了。在京的皇帝,借由丁宝桢的一通奏折,趁人病,要人命,亲妈休个病假,他这边偷召军机,瞬间把个局势翻定下来。而个中过程,恭王"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安德海的话",命宝鋆回奏,而宝鋆既唯恭王马首是瞻,又作为军机大臣中心机最浅者,首当其冲,提出"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明善既为内务府大臣,宁可挨小皇帝一顿当面臭骂,也不敢落了口实是内务府要做掉安德海,如意算盘是,皇帝日后还有工夫慢慢哄他,得罪了太后,倒霉可就是眼前的事。整盘大戏,由高阳写来,个个角色,历历在目,步步紧逼,丝丝入扣,无法令人不有身在局中的浸入之感。

    这一场诛杀权宦,其主角根本不是安德海,是整个士大夫阶级对于母系权力的一次反扑。这是史之必然——皇帝必然怨憎,亲贵必然不满,文臣必然反击,安德海必然招摇而慈禧也必然失策。有趣的则是事件之后的走向。整个士大夫阶级拍手称快,连老成谋国的曾国藩,都称颂"稚璜真乃豪杰之士"。而未曾令人想到的是,慈禧之后隐忍谋定,并未发作。甚至在之后的几次疆臣调动中,既未特地难为丁宝桢,亦在曾国藩出缺两江后,提出把这个天下第一要紧的缺给丁宝桢,使得全班军机愕然,以为她并非出自本心。事实上,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是否出自本心,绝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之后达成的目的。

    安德海死在1869年。十九年之后,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悲怆赴死。凡早一日看透叶赫氏之难制,士大夫阶级该明白,真正难以攻克的敌人,是他们对于名位与祖制的执念与痴迷,因他们全部的安全感建构于此。他们该早日明白,对付的不应该是一个虚枉的女主,而是他们内心所谓"名正言顺"而并无大用的祖宗家法。尤其是,他们要对付的这个女主,绝非一般人物。

    而尤为令人可叹的是,安德海死后仅仅一年,1870年天津教案爆发,整个士大夫阶级在此事上所表现出的分裂、纠结、怯懦与无知,令得一个不惧讥谗、不畏险峻的曾国藩,以须发皓然一六旬翁,只得慨然发出"假若法国人要开衅,我就站在他的炮前"的决心,可耻可笑,可悲可叹而已。念及他一年前对宫保的称颂,我不由得想,士大夫阶级的这股劲,真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最后奉给大家题图酒的配方,百香果,蜂蜜,角瓶,冰。Sweet dre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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