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已惭惭融化，隐隐有放晴的意思。厚厚的云层缓缓向西边挪动，太阳光从云层背后挤出来，落在街角的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冰溜子化成的水珠要滴不滴地闪着银光。
风依然寒冷，但比起昨日已暖和了许多。
裴展曾经就住在街角拐进去两条胡同的民房内。雪刚刚化开，地面上湿漉漉的，两旁的房子挨得近，过堂风让这狭窄逼仄的通道，更加阴寒刺骨。
他裹紧风衣，将衣领拉高，两臂环抱在胸前，大步迈过一个水坑，往后面那座稍新一点的房子走去。那是他房东住的地方，曾经的房东。裴展上个星期就搬走了，一个人住本也没几件东西，稍加收拾便囫囵地搬了。
这一周，他处理了一些私事，今天顺道过来将账结一下。
房东是个矮胖的大叔，穿着件深蓝色短款羽绒，正在门口抽烟，缩着脖子，时不时跳两下来取暖。羽绒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点紧，将他的腰箍得越发壮实。
“唐哥。”裴展走近打招呼。
唐哥愣了愣，大概没听清，或者是不觉得眼前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清瘦帅小伙是在叫自己。他将快要烧到头的烟放到嘴里猛地吸了一口，随手将烟头在垃圾桶上的盛放烟灰处使劲按压，直到火星完全熄灭。
“唐哥。”裴展来到他面前，又叫了他一声。
这下他才侧过头，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瑟缩，小声确认：“你是502的小裴？”
裴展轻轻笑了，略带调侃的语气说：“才一阵不见，唐哥就不认得我了？”
上个月，他来交房租时，还找唐哥喝过酒。唐哥是个直爽的性子，没读什么书，十几岁就出来工作，目前做二手房东生意。对他这种在设计院工作的高材生，唐哥很是敬佩，时不时地约出来聊天喝酒。按他的话说，多跟文化人接触，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文化人。
裴展也是苦出身，刚进设计院不久，薪水低，与唐哥在某种程序上来讲，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唐哥仰头看着面前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青年，脑子里浮现出往日那朴素的形象，两者实在没办法挂上勾。
除了这张脸，这五官还是一模一样，同样的清秀俊朗外，哪里哪里都与他脑中的画面不太一样。如若说从前，这个青年只是个长得稍好看一点的普遍年轻人，那么此刻他便是个清朗俊逸的富家公子哥。
全身上下衣着并不怎样的贵重，但整个形象和气场已经完全变了。具体哪里变了，唐哥又说不上来，大概更自信了，笑容也深到了眼底。
“你，你升官了？”唐哥唯一想到的，便只是有这个理由了。
他知道裴展有才华，但无奈有个小心眼的上司一直打压着，重要项目不让他参加，作品被署他人名，时不时还背一背锅。可眼前的人，哪里还有当时那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只能想到的是，他的才华大概终于被伯乐发掘，他要撅起了。
裴展笑着摇摇头，也没解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递过去：“多谢唐哥往日的照顾，我来结一下房租。”
唐哥接过烟，咧嘴笑：“你小子，可以啊，终于熬出头了。唐哥也为你高兴，哎呀，就跟你说嘛，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的。”
说完在他的肩上轻轻打了一拳，揽过他的肩推开身后的铁门。铁门刷着一层深红色的油漆，边缘油漆已经鼓泡剥落，星星点点地布满深棕色铁锈。
“来，进来坐。”唐哥将门开到最大，上前将已失去本色的深色小布沙发上的被子挪开。
裴展抬脚进屋，但并没有坐，将房租押金条递上：“给。”
唐哥接过，打开抽屉找出记录房租的小本子，拿过计算机按起来。上一个月没有住满，唐哥按天数给裴展算好了房租，加上水电费，一共七百多，再算上是押金，唐哥还需要找给裴展一百五左右。
“零头给你抹掉了，你也不容易，既然有了机会，以后就好好干。”唐哥递过来一张一百和一张五十，裴展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随意揣进口袋。
他此次是借着送文件路过此地，来处理一下这件事情，不方便耽搁太久。稍加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临走前，将带过来的一架小变形金钢玩具留在了唐哥桌上。
天放晴了，阳光终于直直地射下来，透过重重阻碍，穿过头顶上方如珠网般的电线网线，在小胡同里射下斑驳亮光。
裴展迈过一个个小水坑，穿过胡同，往外走。湿漉漉的地面和湿漉漉的墙渐渐被他抛在身后，胡同的出口处，那团雪已经完全化开了，隐约现出了发白的水泥地。
他回头望了一眼曾经住过一年多的地方，那五百多个日夜，此次就算正式道个别吧，他心想。
周游了一圈回来，相处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女朋友走了；住了五百多天的小屋也搬离了；而原本陪伴了五百多天以为要丢掉的工作，却意外地保住了，甚至还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人生还真是变化无常啊。
此行是去给一个建筑老板送资料，由裴展所在部门负责的一个新型小区的设计图。这是他参与的第一个大项目，连续数十个日日夜夜，通宵达旦甚少睡眠，最终的设计人员名单上面，却没有他的名字。为此，他找上司理论，反被指责不懂事。上司甚至暗示公司整改，将裁员一部分人，而他这种混身是刺的不服从安排的人员，很可能就在名单之列。
裁员名单还未下来，但这个设计却得到院领导的大力夸奖，为奖励同事们的辛苦，院里放了他们一个月的无薪假，这个假期，裴展享受到了。
在出租房里心浮气躁，闷闷不乐地宅了几天，女朋友和他大吵了一架，他灰心丧气地走出家门。原本以为他身上就附着一个霉运之神，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个大甜饼将他砸晕了。
那晚，他在街上游荡，灰心丧气，一气之下将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全买了彩票，当晚便开了奖。他没有细数自己到底中了多少，但小数点前面数字的位数他数了，一共十位。
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适应他所遇到的事情并不是梦，他真的被命运之神眷顾到了。起初，激动得睡不着，到后面颤抖地掏卡连续刷了好几套房，再到现在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上班。
他感叹了自己的命运，顺便也感叹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到底他没有被冲昏头脑，没有跑去院长那拍桌子辞职，也没将冯迹骂得狗血淋头，冯迹就是他的直属上司，虽然他心里设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
但真正可以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切，也没有那么急切了。他甚至有些可怜冯迹，一个有两个儿子的中年男人，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天天抱怨着孩子的花费有多大，薪水怎么还不涨，整个就是一个被金钱奴役而不自知的人。
被生活琐事磨灭了灵气，为了图表现，霸占他的设计稿，就为了那一丁点儿的项目分红。若是一个月之前，裴展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如今，他觉得自己忽然脱离了金钱的桎梏，脑子里的灵气像上了发条一般涌动着想要往外冒。
从前的那些事情，他不是不在意，就权当是贡献给那些被生活奴役的可怜人好了。
裴展也知道，此次冯迹让他去送设计稿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官大一级压死人。
那份设计图上依然没有他的名字，但裴展此时心里并没有太多不满，那串数字给他带来的除了各个小区的数套房子外，还有莫大的勇气。项目奖金名单昨天也发下来了，果然没有他，除了与他同期进来的小伙子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外，其他人都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经过他座位时，瞟他一眼。
裴展的工位是在靠窗的角落，走进办公室时，大家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默默不语继续工作。他也没在乎他们的眼光，径自走到自己位置上，将外套脱下，搁在椅子靠背上，坐了下来。
冯迹就坐在他正前方，与他面对面，抬眼便可看到，此时他不在座位。裴展在内部通讯工具上给他留了言：文件已送达，对方说等领导看过之后确认下来便会签字付款。
刚发完消息，手机响了，有新的微信消息。裴展解锁点开，物业发消息说让他有空去领一下相关资料，看完便退出了。列表最顶上是女朋友一个月前发来的分手消息，手指不小心触到，便到了聊天窗口页面。女友的分手消息上面，整屏都是他发的认错消息与语音，往上划，大约有十几条，言辞恳切，只差把心挖出来了，可她还是嫌他没有出息坚决要分手。
将置顶设置解除，裴展把手机扣在桌上，打开工作邮箱，最上面一封是新的工作安排。新工作是一个私人房子的室内设计，市中心普通的小三房。他们组一般接大型楼盘的设计，像这种个体户生意，酬劳不多，一般人并不愿意接手，自然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打开资料大致看了一下，便发邮件联系房主，约个时间地点详谈，对方很快便发来了地点，地址显示是一家会所。几天前，他闲逛的时候曾去过那附近，被那高调的门楣吸引住了想进去看看，没进得去。门口制服安保说这是一家百万会所，采用会员制，只有会员才能入内，而年消费百万以上的人才有入会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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