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是中国诗词史上一颗明星,以王安石为鼻祖,苏东坡、黄庭坚、晁补之等诗词家踵事增华。文天祥狱中集杜二百首,世所罕见;今品适可居《集陆二百绝》,堪称奇绝。
集句须有独创性,自然天成,对素材提炼不露丝毫斧凿痕迹;须“生动” 、“生气”、“生趣”;非功力厚者不逮,反之则同嚼蜡。
适可居《集陆二百绝》凡七言百零七五诗,五言廿五诗,题材广阔,除书、诗、画、棋外,于追思、怀人、登山、养气、邀月、对酒、探梅、感时、追史、赏剧等莫不有涉,多从车中来,每有兴会得。余出归读携不怠,心领神会,集成草文,以引珠玉。
凡作诗,各有身份。集句每以书之事、理、趣入,足见五十年耕耘参悟、与不凡情志。《新春感事》:“惟有吾心终可恃,卷翻狂墨瘦蛟飞”;《有所思》:“如今相勉躬行处,养气要如刀解牛”;《观徐渭草书》:“莫笑欹斜字不匀,笔端亦自斡千钧”;《自娱》:“笔端直觉无秦汉,付与乾坤造化功”;《除笔墨事非所欲也作此自宽》:“半池墨渖临章草,五十年来不负天”;《耽书》:“壮岁耽书废夜眠,情深不碍韵超然;用功若到无功处,人自今年异去年”。窥见其书法审美:重欹斜意趣外之力度美,勤耕及书外功夫(书家毅力、才识、胆力等综合学养)。 适可居于诗词审美及创作亦独具一格,熔棋、歌、书、画、史、哲铸造一炉(曾读适可居论书绝百余首),《耽诗有感》:“莫笑赋诗无杰句,年来用短始能奇”;《对月》:“学当尽力去浮华”言作诗贵清真,去浓艳、华丽;《读影尘纪实有感》:“学道当从不自欺,功夫深处却平夷”言绚烂之极复归平淡;《春夜独坐》:“平生苦学竞谁知,意气尚如年少时,行遍天涯千万里,高情辞达自成诗。”言高情辞达乃作诗之最要。《自勉》:“学诗大略似参禅,清静全胜欲界天;造道深浅看应物,胸中元自要超然。”其诗论自是行家本色。 适可居应是棋艺无敌,《感昔》:“扫空百局无棋敌,豪举何人记少年。”;《痴顽》:“早岁元于利欲轻,悠悠长日付棋枰”。适可居当是歌唱家,《暇日遣兴》:“偶有会心成独笑,自歌一曲醉腾腾”;《中秋对月》:“闲思旧事惟求醉,清夜何人与晤歌。”;《追感卅年前旧事有作》:“少年身寄市朝中,烂醉狂歌亦足雄,棋劫正忙停晚饷,平生万事付天公。”言年少耽于弦歌酒宴棋场之乐。
凡作诗,亦各有心胸。集句常见乐观自信、奋发有为之精神。《丁酉正月十五日作》:“叹息人间岁月遒,极知心外更何求;草书落纸龙蛇走,不负凌云百尺楼”;《台华山》:“云开太华插遥空,九万天瞿浩浩风;最是平生会心事,登高意气尚毫雄。”; 《杂兴》:“偶思五十年来事,得意唐诗晋贴间。”;《寓叹》:“大鹏境界纤尘里,叹息谁如造物雄?”;《倦游书事》:“自古世间如意少,诗成多是在车中。” ;《对镜偶感》:“少年妄想今除尽,何事能防笑口开?”; 《南山寻梅》:“一年似此佳时少,为访梅花不畏寒”;《春日对景》:“眼边好景真须惜,正在轻云嫩霭时”;《学书感怀》:“卷里光阴能属我,人间万事有乘除。”皆见惜时进取精神;《新年》:“清闲即是桃园境,笑口何妨处处开?”;《狂吟偶成》:“莫道癫狂无处诉,圣贤本亦与人同。”,见豪迈,旷放气。 古人云:“不读书,便是天分低。”,又云:“胸有万卷,足行万里、可以助神气耳。” 。 据说,适可居每出必携书,余亦有此癖,唯适可居真痴,余乃自欺耳。《静夜读书有感》“落落要居流俗外,忘忧正在寂寥中。”;《书房杂题》:“读书历见古人面,丈室端居抵海宽。”;《对酒戏作》:“老去懒寻年少梦,精神澡雪隐书中。”;《生涯》:“借问生涯在何许,夜分未灭读书灯。”;《戏作》:“一卷隐书为日课,不知身外有浮名。”;《叹息》:“倘若此生重少壮,闭门方用十年勤。”;《秋兴》:“人生各自有飞潜,架上堆书信手拈”;等。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 集锦合哲理、言外意、趣味、生气于一体,冷峻睿智超然尘外。 《夜读陶诗有感》:“胸次从初抵海宽,平生不喜作鹏抟,功名梦境元非实,手把陶诗侧卧看。”;《书斋遣兴》:“参透庄生齐物论,偶然看破是浮云。”;《逢人问职级戏作》:“人生适意方为乐,梦幻何曾有去留?”;《养心》:“正使有为终淡泊,善言铭座要躬行。”;《排闷自遣》:“浮云变态吾何与?要看青天入酒中。”;《对酒》:“扫除身外闲名利,顿觉情怀似少年。”;《读庄子有感》:“爱身不惰如怀璧,一读南华眼自明。”;《触事》:“外物不移方是学,蜗庐虽小著身宽。”;《感旧自嘲》:“意气虽雄无用处,人间用短知谁能知。”。赋诗用短、见智,如为人为事用短,亦慧。 集句中山水田园诗饱含对大自然之关照与热爱,别具一种审美情趣。《游山》:“竹密云深步步迷,木阴合处子归啼,雨余千叠暮山绿,露湿蓼花红一溪。”;《湖上晚望》:“最喜夕阳闲望处,白鸥争伴小滩飞。”;《六月十三日彭水归后作》:“我欲从今焚笔砚,白云堆里看青山。”;《遣兴》:“惟恨题诗无逸气,乱云深处听滩声。”;《题高士山居图》:“功名富贵两茫茫,且共山林夏日长。”;《秦巴山即景》:“登临每觉乾坤大,一醉千岩万壑秋。”;《山行》:“商略最关诗思处,试沿流水觅桃花。”;野意:“关关幽鸟将雏语,不待招呼尽入诗。”:晚春:“谁知此夕春窗里,也有飞飞小蝶来。”。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适可居胸怀澄澈,诗心恬静,终是自审、自勉、自规、自乐、自愧、自叹、自悟、自遣、自宽、自笑、亦怡然自得。《自愧》:“阅世花开落,劳生一笑空,流年容易过,但愧读书功。”。《自儆》:“胸中何所有,身外尽浮名,力学能除翳,初心感自轻?” ;《自叹》:“驹隙频经日月驰,贪嗔虽断尚余痴,午窗弄笔临唐贴,不待人嘲应自知。”;《自箴》:“前身已预兰亭会,宠辱元知不足珍”。
《沧浪诗话》:“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诗之法贵气象、兴趣、音节,集句五绝25首尽得风流。《无愧》诗从肺腑流出:“世外乾坤大,胸中浩气全,浮生过五十,不必愧华颠。”音节洒脱,下字响彻,韵律工稳,气象自来 ,恍若天籁。《踌躇》:“诗章亦间作,望古空踌躇。学问无心得,虚名画饼如。”;诗人形象,跃然纸上,于师古(入古)与心得(创新),提出诗学主张。但凡国学,无论琴诗书画,师古必不能少,但终不为囿。 《杂感》:“开卷荤如梦,年华寂寞中,龙蛇入我腕,独立古人风。”,一位浩气纵横有着古人襟怀之诗人形象,一位孤独寂寞勤奋执着之书家形象跃然纸上。《学古》:“学古心尤壮,躬行更不疑。年华入诗卷,用短定非痴。”学以用短为贵,守拙为佳,为艺如此,为人亦当如斯哉;《寓叹》:“心安闲梦少,万事有乘除。俯仰无多愧,明灯夜读书。”,此乃世事洞彻后之超然,即所谓“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
《集陆二百绝》虽多议论,却波澜起伏,展拓开张、放之六合、收之方寸, 巨刃摩天、气压五城, 实乃才学识胆之合力升华;妙语连珠,掇珠拾玉,尽从天然剪裁得来;构思精妙、章法合度,足见独立之才华;雄浑高旷、气象宏大,亦见独特之个性;每有参悟,见识宏阔,更见襟怀之超然。
戊戌十月、微躯欠安,得适可居《集陆二百绝》,一气读来,痛快淋漓,精神倍增,疾竟去也。诗家追贤仰古,耽书夜晨;才翻狂墨,又作诗臣;波澜壮阔,海岳精神;其中大道,会心几人? 二百绝品之愈厚,知之愈明,幸甚至哉。
余曾赏适可居习先生书,有小诗《丁酉立冬三日灯下披衣品适可居先生翰墨》:
君不见,长剑横扫千钧力,墨落奔涌无歇息;君不见,蛟龙嬉游扬素波,江上青峰正嵯峨。
巴山碧溪漱古涧,穿云破雾犹千转。
又似月出峨眉山,半轮苍茫云海间;
花间竹里一樽酒,大笔如扫挥而就;
酣畅淋漓五车珠,襟抱翰墨气象殊;
静若何兮秋水碧,危若何兮峰坠石。
豪似战马奔策挥铁戟,雄如长风横扫千里疾;
更兼连天云涌翻飞速,千丈苍崖生古木,九天河汉挂飞瀑;
空谷幽兰春芳馥,三月林花飞簌簌,起卧不能良久目。
以君为师友,只作惜时人;披灯阅翰墨,拂尽心上尘。
戊戌葭月谢南容于棠城(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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